丁文甫走到墙根底下,摸了摸已经半干的外墙:“瞧瞧我们禁军这的活儿,我看也不比那些泥瓦匠们差嘛!”
随侍的手下笑了笑。
丁文甫一蹬地,借力窜上墙头,身手轻盈敏捷。
小南阁一片荒芜,这也是丁文甫第一次看到院中的全貌。
院子的东北角,正在丁文甫蹲的位置上,有一棵柿子树,长得不是很健康,歪了一截脖子,所以显得特别矮。
一个孩子正扒着枝桠,趴在树上。
丁文甫蹲在墙头,正好和他面对面对眼了。
孩子吓了一跳,抱着树干,差点掉下去。
柿子树上有一个圆圆的鸟窝,树上的叶子落干净了,光秃秃的,鸟窝里也空空如也,京城寒冬将至,机灵的小鸟早迁去温暖的地方过冬了。
从前,这一窝小鸟,总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叽叽喳喳。
李弗襄近几天听不见熟悉的鸟叫声,便爬上来看。
它不知道鸟儿跑到哪里去了,没有人告诉他候鸟是要迁徙的。
他只知道鸟儿不见了。
他本能地为小鸟的离开而黯然伤神。
丁文甫看他就像只受惊的小鸟,别说,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可惜了……
禁军副统领老光棍一条,二十好几还没娶上媳妇,他喜欢小孩,自己不能有,只能看看别人家的解馋。
丁文甫从自己的怀中摸出一个红鸡蛋,他在怀中贴身揣了一早晨,摸着还是温热的。
今天是三皇子的生辰。
宫里给各处都分了些红鸡蛋,丁文甫走在路上被熟识的小宫女硬塞了一个。
红鸡蛋躺在丁文甫的手心里显得精致小巧,煞是好看。
丁文甫向前探着身子,把红鸡蛋递到了小孩面前。
年幼的李弗襄性情极温和,只要不对他表示出攻击性,他都愿意亲近人。
他不怕生地伸出手,把红鸡蛋从丁文甫的手心里拿走。
丁文甫不忍再看了,长叹一声,跳下了宫墙。
封门的工程开始之前,春和宫的宫女披着斗篷,冒雪过来了。
丁文甫拍拍身上的灰,迎上前:“贤娘娘有何吩咐?”
宫女臂弯上挂着一个食盒:“今日宫中大喜,娘娘让我给小南阁也送一份点心。”
丁文甫一低头,望着那食盒:“只是点心么?”
宫女不解:“您说什么?”
皇上赐的毒药不是明旨,贤妃自然不可能到处嚷嚷,宫女心思简单,大概率蒙在鼓里不知情。
丁文甫久在御前行走,皇上的真正意图,他不用动脑子就能猜出来。
他沉默着,侧身给宫女让开一条路,吩咐手下开门。
宫女并不愿意沾上禁地的晦气,只停在门口,把食盒放下就走,甚至连头都不敢台,大门关闭的那一瞬间,她鼓足勇气回望了一眼,从缝隙中,正好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弯腰抱起那食盒。
云间忽然撒下一丝金光,倾斜着照过小南阁的大门,继而又被云层争前恐后的埋没了。
风雪愈发大了。
丁文甫气沉丹田,高声唱道:“封门——”
与此同时。
景门宫,高悦行一夜没睡,面前一本厚厚的脉案,和太医院当年所有配药的详细记录。
由于年代久远,页脚都泛黄了,但保存得还算完整。
天亮了,她吹熄了灯,傅芸也陪着她熬了一宿,强打精神伺候在侧:“高小姐查出什么了?”
高悦行的手搭在脉案上,她神色不差,显然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从景乐二年初春开始,梅昭仪宫里的人开始频繁在太医院配药,脉案上记载,梅昭仪与春时犯忌,身体不适,气血两虚,于是在太医院调配了一些八珍汤,常年服用。
同年春,小南阁里的陈姑姑,因风湿骨节酸痛,在太医院领了一些药剂泡酒。其中有一味药用量异常大——续断。
再之后,小南阁是不是去零散地领一些药材,高悦行仔细比对之后,又记下来两味混杂在其中的,至关重要的药:砂仁、黄芩。
小南阁这一年来从太医院配的药,单独拿出来看,似乎都没有问题。
但若有心人细查,几味药拆开重组,在八珍汤的基础上做加减,便是大名鼎鼎的保胎药——泰山磐石。
嫁入王府,身为王妃,日子其实很无聊,李弗襄没有很多琐碎需要她去处理,她闲暇总要尝试给自己无聊的生活找点乐子。
因李弗襄身体不好,高悦行时常翻阅医术。
她于岐黄之道,不敢说精通,至少算小有所成。
高悦行对傅芸道:“你派个人去请陈太医,就说——太妃要见他。”
傅芸犹疑,“啊”了一声。
高悦行不容置疑:“去吧。”
傅芸转身到门口喊了个洒扫的小宫女,小宫女扔下鸡毛掸子,一溜烟跑出去了。傅芸焦急地问:“可是太妃并没有召陈太医啊,他一到,见了惠太妃一对峙,我们岂不是露馅了?”
高悦行安抚道:“放心。”她把脉案交到傅芸的手上,道:“惠太妃已经起了,你进去,带上脉案,照我说的做。将来真相大白,拨云见天,皇上必记你一份功劳。”
傅芸傻乎乎的被她忽悠得晕头转向,心里反复念叨着高悦行的吩咐,抱着脉案,到正殿求见惠太妃。
高悦行站在檐下,抬眼瞧着对面东侧殿。
那只杜鹃鸟还挂在门前,快要风干了。
东侧殿今天很热闹,天不亮,就有人捧着贺礼往里头送,皇上身边的内侍也来过了,被门口的死鸟吓了一跳,想要摘下来丢了,三皇子本人却不肯。
高悦行之前不知道他为何早夭,现在却隐约猜到了。
她现在在想一件事情。
如果她没有来,没有做这些手脚,李弗襄是否真的会被那糊涂皇帝误杀。
她现在正在的走的路,和她所忘记的那三年是否相同。
她正怅然。
对面的东侧殿门忽然开了。
穿戴繁复的三皇子从门内踏出来。
高悦行眯了眯眼。
她曾疑惑三皇子为何早夭。
现在知道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三皇子的死,可能还要多仰仗她的推手。
李弗逑看了看地上灰白的雪沫子,又看了看对面站着的高悦行,说:“天气真糟糕。”
高悦行平静地和他聊道:“冬天到了。”
李弗逑:“可是我想见见太阳。”
高悦行抬头瞥了一眼天上黑压压的云:“估计今天是不会放晴了。”
李弗逑:“那什么时候会又太阳。”
高悦行心想我怎么知道,口中却敷衍道:“可能明天吧。”
李弗逑隔着院子里依旧苍翠的冬青,问:“我还有明天吗?”
高悦行心头大震。
李弗逑瞧她的反应有趣,咧嘴一笑:“我看到你屋里的灯亮了一夜。”
这么说来,他也一夜没睡。
他从廊中跳下来,站在有光的地方,高悦行发现他的脸色异常青白。
只听他嘟囔道:“我就知道,你是来克我的。”
这是他第三次说这话。
前两次,高悦行听在耳朵里根本没当回事,此时才开始细细品味。
李弗逑的内心到底有多敏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高悦行一进宫,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好似另有所指,狠狠戳在他心里见不得人的伤疤上。
他能感觉到,她很危险。
她进宫,就是冲着要他命来的。
李弗逑说:“你真凉薄。”
高悦行点头:“你说得对。”
她要保李弗襄,势必要杀李弗逑,她心里一早就知道,可她还是半点犹豫都没有。
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哪怕她一直都明白稚子无辜的道理。
高悦行也难得坦言一次:“我其实很不喜欢自己的性格,自私,凉薄,还坏,我似乎从记事起就是这副德行,改不了,或许天生的坏。我伪装出来的所有善良、温婉和谦和,让我自己都觉得恶心。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好人?”
是的,她上辈子就是这种性格。
从小就显得尤为不同。
她也想像姐姐那样发自内心的温柔善良,宽和大方,但是她做不到,一度很痛苦,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不肯见人。
日复一日的自我厌弃与痛苦中,高悦行逐渐变得习惯。
她默默模仿着姐姐的言行举止,直到长大及笄。
出嫁前,母亲一如既往地疼爱她,却总是欲言又止地对着她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