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医生, 有急诊病人。”
“什么问题?”
“主动脉夹层。”
“送手术室,术前检查抽了吗?”
“抽了, 不过检验科已经下班了, 结果回报没那么快。”
“家属有说有什么传染病史吗?”
“没有。”
“那就先手术,这个太危险了,错过了时间……何灿, 你给我当助手。”
“……师兄, 你怎么了?你都做了三台手术了……”
“没事,被针扎了一下虎口, 我一会儿报职业暴露……继续缝合吧……”
“心外科吗, 沈医生在吗……沈医生, 昨天晚上那例主动脉夹层是你接的吗?检查结果出来了, 艾滋梅毒双阳……”
“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家人你有艾滋和梅毒!??”
“医生……医生, 求求你, 不要告诉我老婆……她就在外面,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告诉她, 不然我就活不下去了……”
“……那我怎么活?”
“啊——老公——你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肯定是你跟他说了什么, 他才会自杀的!!!”
“……喂, 口说无凭, 你凭什么说我师兄害了他!?明明是他自己隐瞒病史被发现了……”
“说不说是他的事……他死了, 我们全家的希望都没了……我要让你们给他陪葬!!!”
“何灿!小心!”
“啊——师、师兄……救命啊——快来人……我的肚子……”
“分手吧。”
“为什么?”
“你一直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拖了那么多年, 其实就是在等这句话吧?你怕你先说了,会伤害到我的自尊心。”
“……对不起。”
“没关系,别哭, 这次我替你做一个决定,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祝你以后……前程似锦。”
“你也是……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你整天躲在家里有什么用!遇到了挫折就一蹶不振,我沈长河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梦境光怪陆离,熟悉或陌生的脸孔飞快闪过,血液飞起遮盖住眼眸,地上有血污横流蔓延。
一切最终被黑暗掩盖。
耳边只有匆促凌乱的脚步声,和心电监护“滴滴”的声响。
沈延卿倏地睁开眼,眼前却一片黑暗,他觉得手脚冰凉,似回到七个月前在icu醒来的那晚。
寒风从窗缝外想要挤进来,发出“呼呼”的声音,他猛然回过神来,这是在家里。
他坐起来,伸手摁亮床头灯,光线昏暗,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投影在墙上,特别的高大壮硕,差点就占了一整面墙。
身子往后一样,他又倒在床上,伸出右手,转了转,借着朦胧的光线,看到小臂上歪斜的暗红色伤疤。
那不是梦,是七个月前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下午六点,他结束当天的三台手术走出手术室,接到一台急诊手术,病人是主动脉夹层,如果不及时手术,很可能失去生命。
于是在家属告知病人没有传染病史的情况下,尽管术前检查结果未回报,他依然决定为患者进行手术,助手是他的师妹何灿,一个怀孕刚满八个月的孕妇。
“虽然我们这个工作一直都女人当男人用,但师兄你这样也太不厚道了吧?”她一边帮忙,一边笑着调侃他。
他叹了口气,应道:“我也是没办法,都做了三台了,我现在觉得我快要撑不下去了,但愿别叫你给我做抢救。”
但最终,因为他太累了,手术到最后缝合时难免有些分心,这一分心,就被针扎了一下,何灿当时还埋怨他:“万一他有传染病呢?”
“家属说没有……”他有些担心,但仍旧如此说道,或许是为了安慰自己。
然而第二天检验科的结果却打破了他的自以为,而职业暴露评估结果为:“暴露等级评估为三级严重,感染风险很大。”
他害怕起来,却还没慌,因为他知道世上还有阻断药这样东西,72小时内服药,阻断艾/滋的成功率是95%!
而现在,距离他感染,还不到二十个小时!
服药过后,虽然心里安定了少许,但压力随之而来,他还需要用漫长的一年来确定有没有阻断成功,就像有个人拿着一把枪抵住他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火。
然后他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在第三天,他查房时见到已经醒来的病人,刚提了一句检查结果,就听他说:“医生,我在外面感染艾/滋/病,一直没有治疗,我不敢告诉我老婆……”
原来他知道。
他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没忍住质问他为什么对家人隐瞒病史,不知道可能会害了家人吗?
病人央求他不要说出去,可是他只到要问一句:“……那我怎么活?”
如果他没有因为太累而分心,明明还有别的同事没下班,如果他没有接这台手术,如果他没有听信家属的话……如果……
可是现在,没有如果了。
他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是终结,因为他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就去弄死对方,他只怪自己自以为是。
却没想到,病人在被戳破病情后,害怕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得了艾/滋,于是偷偷的从病房溜出来,打开楼梯间的窗户,从十六楼跳了下去。
当场毙命。
大受刺激的家属来找医院要人,揪着他打,何灿替他辩解了两句,就看到病人妻子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向他们拼命挥来。
何灿是他的师妹,一介女流,还是个孕妇,他做不出让她替自己挡刀的事,于是将她拽开,自己却躲闪不及,眼看着刀到了跟前,他下意识抬手一挡。
一个外科医生最重要的右手,被这样一刀,右手臂肌腱正中神经尺神经离断,他的职业生涯被葬送,下半生也被改变。
他在icu醒来,觉得整个天空灰沉沉的,有人来看他,跟他说话,他才问:“何灿怎么样了?”
“早产,不过孩子没事,送新生儿科住温箱了。”来看他的陈主任告诉他。
“……那就好。”他沉默片刻,又道,“去京市进修……安排其他人去吧……”
“别灰心,好好休息,等你好了回来,送你去美国进修。”陈主任向他保证。
他轻轻的笑,伤口疼得眉头皱起来,他知道,不可能了。
一个月后出院,他跟交往几年始终走不到结婚那一步的女友分手,然后把自己关在家里。
这场事故唯一的好处,就是让那个没有感情却还担心伤他自尊所以勉强担着名分的女孩解脱了吧,正好,他也是,他们都解脱了,不必担心哪天突然不得不结婚,然后真的相对两厌。
他躲在家里,浑浑噩噩一个月,父亲从哀其不幸到怒其不争,再到无奈叹气,母亲始终担心,极力想让他走出来。
家里一度装了围栏和警报器,还请了人来照顾他,生怕他想不开走了绝路。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初七来到他的身边,那是个很弱小的生命,却极顽强又有活力,它围着他转,像是将他当成生命里的唯一。
“爸,给我调个岗位罢。”他主动向沈长河要求。
沈长河一听就知道他还没走出来,如果真的看开了,能接受现实了,他会选择回到临床,而不是要求调岗。
可是怎么说呢,这也好过天天呆在家里,没病都憋出病来,他点点头,“我记得你大学辅修了计算机,这样吧,医工的老郑这个月刚好退休了,老刘是不想当主任,你过去接他的班。”
“……好。”
这一去,就是秋天过去,冬天到来,翻过一年,到今天,元宵未过,可七月前的一切都恍如隔世。
沈延卿叹了口气,把伸在半空中的手收回来,关了台灯,强迫自己酝酿出睡意来。
屋外依旧寒风凛冽,寒潮来势汹汹。
江汨罗的工作一如既往,不算很忙,但也不轻松,“江医生,预约了你体检的来了。”
还有就是,“江医生,预约了绝育手术的来了。”
要不就是被人从下水道里救出来的小奶猫,才两周大小,毛茸茸的,擦干净以后是个漂亮的小狸花,“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也没有骨折什么的,你们回去以后,一定要注意保暖。”
她用注射器给奶猫喂了点羊奶,“这样喂,慢一点……不要太快,万一呛到得了肺炎很麻烦,还有……”
“要这样……用温湿的棉花或者纸巾刺激它排便,有母猫的时候母猫都是舔的,现在它离开妈妈了,也就只能靠你们手动……”江汨罗一面说一面教。
之后又问送猫来的两个女孩,“你们打算自己养?”
两个女孩子很兴奋,“是啊,我们打算养它,以前都没养过,好兴奋,又有点担心,好怕养不活。”
“它现在两周大,就四个小时喂一次,现在还是让它喝奶,一个月以后可以开始加猫粮……”江汨罗说着,从抽屉里翻出一张以前印制的科普宣传画报,上面有写怎么照顾幼猫,“还有驱虫,按时打疫苗……对了,猫奶粉给你们开一罐回去哦?”
“好的,谢谢医生。”女生道谢,伸手捧起小奶猫,重新放进纸箱里。
送走她们,江汨罗去茶水间接水,出来就听说隔壁某小区联络了院长,要将小区的流浪猫都带过来做绝育和绝育手术。
“这物业不错啊。”她挑挑眉头,笑着接了句。
“人家物业费交得也不少的,一分钱一分货。”何洛洛捧着咖啡杯,“换了是我也愿意多交点钱,图个清净,猫发情的时候,哎哟……受不了。”
她话音刚落,玻璃门就被推开了,门口的小铃铛响了两声。
江汨罗扭脸看过去,看见一只两边眼睛一绿一蓝的哈士奇正便自己冲过来,她一笑,“初七,你来啦?”
眨眼之间,十天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