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泽南想不到,罗张氏竟连休书都写好,只等自己按手印了。
他心中清楚,这不是罗张氏要离开自己,而是逼自己离开曾国藩,离开朝廷,回乡投奔粤贼治下。
他没想到,粤贼竟然做到这种地步。竟然能说服自己的妻子罗张氏,要知道,罗张氏是一个泼辣的性子,不是她心甘情愿,根本不会写这样的信来,更不会劝自己。除非是,她真觉得在粤贼的治下,生活很好。
可朝廷的邸报不是一直在说长毛贼兵烧杀抢掠吗,将所有地方乡绅家财全部抄没,而且,男的不是杀掉,就是掳走变为奴隶,女的更是充为奴婢,简直如同禽兽。
罗泽南还亲眼见过岳州和武昌一带的书院孔庙都被长毛烧毁,民间百姓的先贤书籍也都被,这让罗泽南很是痛恨,发誓与祸害儒家治世之学的长毛贼势同水火。
而这粤贼,更是发源于长毛贼兵之中,罗泽南本以为跟长毛贼兵并无二致。但后来听闻,粤贼仿似并没有强烈地推行所谓的圣教,但从其贼酋自称圣王,其国自称圣国来看,罗泽南还是对其并无好感。
但没想到,在罗张氏的信中,反应出来的粤贼竟然会是完全不一样。这哪里还是贼兵,这简直比朝廷还要朝廷。对待百姓如此拉拢,如此收买民心,偏偏是,连自己的乡邻、妻儿都被收买了,这粤贼头好大的野心和抱负,看样子,就是要成为像明太祖一样的一代明君。
如果说,罗张氏的家书,只是让罗泽南的心,无法平静的话,那么,那封《圣王王府告满清官绅书》,就直接将他的幻想全部撕碎,彻底将他的心搅动起来,搅得天翻地覆了。
当初长毛贼兵攻克江宁,正式建立太平天国之后,罗泽南与曾国藩讨论过,以长毛贼拜上帝搞西洋邪教,焚毁华夏儒家传统和孔孟圣学,号召天下读书人反抗长毛贼兵的暴行,弘扬华夏儒学正气,得到了读书人的欢迎。
但促进这粤贼不一样,他的这封《圣王王府告满清官绅书》,完全不提要灭除儒家文化,也不提所谓的拜上帝圣教,只是以满奴胡酋异族专制,要各汉家儿郎光复中兴汉家江山,建立中华圣国。
并且明确提出,“愿清治下绅民,率众来投,往不咎亲兄弟”,这样便完全避开了宗教问题,以华夷满汉之分的大义,号召朝廷治下的官绅和百姓,追随他们,与之一道反清,开创汉人的江山。
并且,只要此时投降粤贼,他们都既往不咎,待归降之人如同兄弟。这层意思,可是让罗泽南内心巨震!他心中清楚,这句话最有杀伤力!
可能罗张氏给自己写信,便是因为看见这个话的原因,只要自己归降粤贼,便可以和她厮守家乡了。
正在思索的罗泽南,猛地抬头,却发现众弟子都盯着自己!
“怎么?你们也都收到家中的的家书了?”罗泽南本是随意地问道,没想到,让他吃惊的是,这几个弟子竟然都有一大半都点点头,还从怀中掏出一张《圣王王府告满清官绅书》。
罗泽南吓得蹬地站了起来:“想不到,这粤贼手段如此厉害!俗话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如今粤贼兵锋鼎盛,看这情形,不但粤贼的细作厉害,其地方官吏更是厉害,能让我等家眷都心甘情愿地劝说我们,再加上这份布告,敢既往不咎地劝人归降,实在是,此布告一出,大清危矣!”
顿了顿,发觉众弟子的心思都已经不在朝廷如何,而是自己的态度如何,不由问道:“你们看了,有何想法?”
王錱率先说道:“先生,学生已经决定回湘乡老家,侍奉家中双亲,养育儿女,耕读传家。”
罗泽南愕然!
这王鑫可谓他的大弟子,实际上,王鑫虽然年轻,但是最早拜在他门下治学之人。而且,王鑫本是在入他门下之前,便已经是湘乡一带地方乡绅中读书人的佼佼者了,其人思维敏捷,口才不俗,爱发议论,声音洪亮。最早便邀请自己与之一道兴办团练。没想到,如今竟然是他首先要离开曾大人。
不过,罗泽南转念一想,也是释然:王鑫才华横溢,却有些爱出风头,本就颇为不受曾国藩的喜欢,如今恰好遇上粤贼的布告和家眷的规劝,难免有所心动。
“璞山,你将为师请来,便是想劝我,与你一道回乡?”罗泽南苦笑道:“你应当明白,为师之所以出山帮助抚台大人,不是为了个人升官发财,而是实现为师心中的抱负,治学安民平天下,唯此才是我辈读圣贤书之人应做之事!”
王鑫大声劝道:“先生,学生知道您以儒家孔孟之道,钻研程朱之理学,以民胞物与为体,以强勉力行为用!原本,我随先生一道出山办团练,只是因为长毛贼兵从廣西入境,肆虐糊南,我们为了保全湘乡一地的百姓,护卫家乡父老的平安,才奋然兴起兵锋,以图自保。若是那长毛贼兵依然作乱,学生自当辅助官府,铲除贼子,安宁地方。可如今长毛贼兵已经被压缩在江宁一地,其余整个南方,都已经是我们口中的粤贼占据了。”
“但这粤贼,经学生观察一年之久发现,其虽然自长毛贼兵中脱离而出,却完全与长毛贼截然不同,不可混为一谈。”王鑫说得兴起,开始激动起来,声音越发大了:“说是粤贼,可从占领湘乡以来,从未蛮横地抢夺乡绅财物,更不可能像朝廷和曾大人所说的那样烧杀掳掠,祸乱地方。”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家书,扬了扬道:“先生,这是学生的老父寄来的家书。信中言,所谓的粤贼,占领咱们的湘乡老家后,不但没有为难咱们的家眷亲人,反而治理地方,解危济难,帮助良多。据家父说起,他们在湘乡县里成立县公所,又在各乡里成立乡公所和镇公所,而学生家中田地较多,有125亩水田,说是超过他们规定中的总数一百亩以上,便将学生家中最差最远的25亩劣等田,以每亩八两的价格,全部由乡公所出资共200两银子购买。而将从学生家中购买的水田,又作为乡公所的公田,租种给邻村少田的乡亲,仅收取每亩5斗的粮租。”
“不仅如此,乡公所还出资组织乡间壮丁帮助乡间孤寡老弱翻耕田地,插秧播种,锄草灌水,乃至收谷。学生不得不说,若非是家父亲笔所书,学生也断难相信这是真的!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乡间官员,唯有这我们口中的粤贼是真正做到了百姓口中的父母官!若是这样人,有这样的为民做主的父母官,亦称之为贼的话,依学生看,这样的贼比官府强得太多,越多越好!”
王鑫大声说完,一时间,倒怔住了众人,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王鑫旁边的蒋益澧,年纪与王鑫相差不大,他也愤愤不平道:“是极!璞山兄所说,皆是实情!益澧也接兄弟家书言,劝我回乡。只不过,我却不愿跟璞山兄一样,回乡终老。在座的不是恩师,就是同门,益澧也不怕大家揭发告密,直言之,益澧准备这两天便离开武昌,前往那广州城,求仕圣国,闯番大业!”
蒋益澧这话一说,众人都是脸色一变,罗泽南更是大惊失色!
他清楚自己的这个学生年少戆急,曾国藩素来对其不满,但没想到,益澧也是对曾国藩这么心怀怨念,否则,断然不会说要离开。
他作为师长,自然要劝导一番:“芗泉,按说,抚台大人素来对你颇为不喜,为师也有责任,本不该劝你留下,但总归抚台大人也是湘乡出身,总不至于做得太过。如今听说粤贼要兵临武昌城下,此时离开,却是不当。不如等武昌安固之后,再行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