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到天亮, 到底还是年节里,姬昭收拾收拾,换了身衣服, 去拜见祖父。
祖父乐呵呵地留他说了几句话,还给他个大红包, 叫他好好在家玩,便出门会友, 姬昭正犹豫要不要去看看便宜爹姬慕之, 外面的管事进来禀报:“大郎君、三郎君, 郑王与五公子来府上拜年。”
“啊——”
这俩跟姬家人不熟, 跑到这里来拜年显然就是来找他的。
陪他过来的姬重锦果然看向他:“他们一定是来找你的。”
自从那天掉下山崖,再被宗祯找到,姬昭住在山里也好,住在宫里也罢,仿佛都与世隔绝了, 这些天, 他的生活中就只有宗祯,偶尔插进福宸公主说上几句话。此时, 姬昭才后知后觉, 他赶紧问姬重锦:“他们家没事吧?那天其实真的不怪他们, 是我自己要跑过去,也是我自己踩空的。”
姬重锦思虑片刻,说:“我在山上那天, 郑王与五公子屡次求见,太子都没见, 也不许人告诉你。我们回城后, 起初也没人知道你是为何坠崖, 又过了两天,忽然就传遍了,你坠崖都是郑王府害的。”
“啊,之后呢?”
“太子殿下禁足了郑王府。”
姬昭非常震惊:“我一点也不知道。”
姬重锦道:“你在山里养病,自是不知,不过,我也觉得他们活该。是他们主动跑到山上找你玩,这么大的雪,多危险?他们还要跟你一同去钓鱼,即便是你主动提出,他们也应该劝你。你又不是寻常人,他们也太不小心了!这事,太子殿下做得对!”
“……”姬昭发现了,这位大哥也很护短!反正都是别人不对,他又急急问,“那他们今天过来找我,是解禁了?!”
“过年的时候,太子殿下解的禁。”
“呼——”姬昭吐出口气,正好管事又进来报,说将两位往嘉树堂带了。
姬重锦起身:“你去吧,我先回去,你闲了找人来叫我。”
姬昭在嘉树堂见到宗谚与宗谧,两人一进来,他就赶紧起身,看着两人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反而是宗谚急切地大步走到他面前,仔细地看他,上上下下地看,尔后松了口气:“看你脸色尚可,我这颗心可算是放下了。”又看他的手,皱眉问道,“还疼吗?”
姬昭赶紧摇头:“不疼、不疼,早就习惯了。”
宗谚看着他不说话,似乎并不信,“嘿嘿。”,姬昭笑了笑,试图让他们轻松些,瞧见宗谧也大步走到他面前,与宗谚对视一眼,兄弟俩同往后退了一步,接着一起弯腰朝姬昭作揖,姬昭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拦,然而他只有一只手能动,拦谁都不对,他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啊!”
兄弟二人行好礼,站起身,宗谧道:“这事都怪我们兄弟,那日不该撺掇你去山上钓鱼。”
“……怎么能怪你们呢?是我说要吃现钓的鱼,你们才有提议,也是我非要去的。倒是我,觉得很对不住你们……都是因为我,你们被禁足。”
宗谧正色:“太子殿下禁足禁得对,我们的确行事不当。”
姬昭顿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是宗谧听闻姬慕之也在府里,主动提出去拜见,姬昭又带他们兄弟俩去拜见便宜爹,姬慕之又将姬重锦、姬重渊全都叫来,并要留他们俩在府里用午膳,宗谧没有推辞。
他们说着话的时候,姬昭与宗谚从屋里出来,站在廊下说“悄悄话”。
“你真的没事吧?”宗谚沮丧,“我这些天都睡得不好,天天都想去山上看你,可是太子不让我们见,太子也不见我,后来更是不让我们出来了,好不容易过年放出来,你又在宫里。”
“我要有事,还能好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也是,你这些天一直住在宫里,怎么忽然又来姬家,你不是跟他们关系不好么?”没人的时候,宗谚就说得很直接了。
姬昭没说话,宗谚说:“你是跟太子吵架了吧?”他还劝,“太子对你倒还是很真心实意的,若不是什么要事,我劝你还是别跟太子闹翻,我们家这下更成了太子的眼中钉了。”
“……那你以后还跟我一起玩吗。”
“为什么不跟你一起玩?我是不喜欢太子,太子也不喜欢我,往后怕是更厌弃我们兄弟,可你是你,太子是太子,只要我不做错事,他也总不能随便再禁我的足吧?”宗谚关切道,“反倒是你,上点心吧,千万千万别惹怒太子。”
姬昭躲到这里就是为了躲宗祯的,宗谚一口一个“太子”,又想到宗祯为了他禁郑王府的足,他这心里就更乱更煎熬。
他道:“别说我的事了,我大哥院里不仅有玉兰树,就连梅树也是很多的,花正开着,叫上大家,一起去赏花玩吧。”
“好啊!”
姬昭进去一说,大家都乐意,姬重渊还去把其他堂兄弟、庶出兄弟全叫来,大家说说笑笑地往姬重锦的院子去。
路上遇到姬大娘子与二娘子,姐妹俩瞧见有生人,立即往一旁避了避,并礼貌行礼。
姬重锦介绍道:“这是我大妹妹、二妹妹。”再道,“这两位是郑王与五公子。”
姐妹俩立即道:“见过郑王与五公子。”
少女声音清越,宗谚没有反应,向来温和的宗谧笑道:“两位妹妹不必多礼,快请起。”
姐妹俩一同起身,姬重锦笑道:“我带郑王、五公子去我院子里赏花。”
姐妹俩点头,目送他们远去,恰好与回头说话的宗谧对上眼,宗谧朝她们笑笑。她们俩手拉手,转身继续走,却是忽然全部沉默,脸色反而悄悄红了起来。
尽管宗谚觉得没关系,还自嘲道,他们郑王府已经这样了,也不怕罚禁足,多来几次也没事。姬昭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宗谚,郑王府往后在金陵城更不好混了,不过也很奇怪,宗谚这么不喜欢宗祯,他却跟宗谚是好朋友。
姬昭觉得他们俩都对彼此有误会,不过人相交本就是个缘分,他也不强求,从不解释。
他不知道自己在姬府会住到什么时候,此时的他有点鸵鸟心态,他就叫宗谚没事来找他玩。宗谚呢,在金陵城其实也没有朋友,头顶太子的监视,自嘲的时候说的轻松,其实很少往外交友。
那天之后,宗谚就常来姬府找姬昭玩,宗谧也跟着来过两次。
到了晚上,姬昭不是拉着姬重锦在自己屋里睡,就是去姬重锦院里睡,兄弟俩的关系倒是好得突飞猛进。
不知不觉,明日就是上元节,像王曦这样的大家闺秀,一年到头,也就上元节、乞巧节等节日才能出门,姬昭是想着机会难得,看看能不能把王曦约出来,叫她跟姬重锦见一面。
万一两人就看上眼了呢?
当然了,若是看不对眼,他也不会勉强人家,速战速决,也不耽误两个人啊不是?
他的打算很好,只是他没干过这种事,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正是因为此,他天天都要跟姬重锦睡一屋,寻找开口的机会,姬重锦当弟弟黏他,也不觉奇怪,正高兴着呢。
直拖到明日就是上元节,他还是没想到该怎么开口。
再说殷鸣,年前替姬昭出门送信至各大钱庄、当铺等掌柜,以图找到裴容。过年,他也没来得及回来,他本还打算留在外地,陪着一同找裴容,听说姬昭坠崖受伤,他火速就往回赶。不过他接到信的时候已经过年,紧赶回来,也到了上元节前一日。
他赶在城门关闭前一刻冲进城中,知道姬昭在姬府,他就直接来姬府。
姬府大门已经关上,他想了想,直接绕到北门,打算翻|墙头进去,他们郎君的嘉树堂离北门极近。殷鸣身手也是很好的,不想引人注意,他在离北门较远的地方翻的墙头,轻轻松松翻跃到墙内,拍拍手,拉紧身上包袱,他抬脚就往嘉树堂去。
进嘉树堂的时候,想着省事,他翻了好几道墙,一会儿就到了嘉树堂的正院。
嘉树堂顾名思义,树特别多,哪怕是冬日,常青的树木依然高傲屹立,殷鸣翻过最后一道墙,正要从树丛中钻出来,却听到不远处也传来树叶抖动的“窸窸窣窣”声,他的脚步顿了顿,立即贴着墙根轻手轻脚地往那个方向小步跑去,接着他就看到有个人影落到了地上,显然也是翻|墙进来的!
有人胆敢闯进他们郎君的嘉树堂!
眼看着还有人在往下跳,殷鸣二话不说,一个箭步上前,攥紧那人的手就大喝:“是谁!!”
他喝完,没先看手中的是谁,赶紧抬头看又要往下翻的人,他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结果——
“太子殿下……”
殷鸣呆滞地看着一条腿在墙内,一条腿还在墙外的宗祯。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
别说殷鸣,就连宗祯也没想到这里还有个人……他也呆滞了。
甚至老天爷也不帮太子殿下哪,姬昭正好还没睡,他心中打好腹稿,正要跟姬重锦说明天出去看灯的事,就听到墙外殷鸣的一声大喝。
他也愣了愣,他没听错吧?虽说殷鸣应该还在外地,可他不该连殷鸣的声音都听错啊!
“去看看!”喜欢看热闹的姬昭立马跳下榻,披上披风就往外冲,姬重锦想到他还受着伤,立马也跟着出去,只是走得慢了些。
“是谁!”姬昭冲到自己卧房后的空地,“是不是殷鸣!”
殷鸣这才回神,急切道:“是,是我……”他看了眼太子,不知为何,还有心遮掩,“您别过来,我这就出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到你和别人说话的声音!是谁——”姬昭已经非常迅速地冲进树后,他仰头看去,“…………”。
他呆滞地张大嘴巴看向墙头上同样呆滞的宗祯。
于是大家一起呆滞了。
直到姬重锦跟着走来,他撩开树叶,细声细语:“到底怎么了?”
姬重锦也仰头,他同样呆滞,但他最快反应过来,对殷鸣道:“你快把太子殿下扶下来啊。”
“……呃,是!”殷鸣松了手里胡乱抓住的程深,两人一同上前,扶着宗祯下来。
其实宗祯根本不需要人扶,每次都是他带头翻|墙,但此时的他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他被扶下墙头,一脸冷漠。
姬昭也回过神来了,他背过身子,直接走了。
宗祯立马看向他的背影,手在袖中握成拳,姬重锦就当完全没见到方才那幕,笑道:“殿下是来找三弟的吧?这边请。”
“咳——”宗祯清了清嗓子,还是跟着姬重锦走了。
姬重锦把宗祯带到姬昭的屋里,笑道:“三弟,你陪太子殿下说话,我回自己的院子。”
“你别走,我今晚有很要紧的事要跟你说的。”
姬重锦还想告辞,宗祯先开口:“就听他的吧。”
“……那我先去外室,你们聊。”姬重锦朝宗祯笑着点点头,转身出去。
屋里又只剩他们俩,姬昭已经爬到榻上,背对着宗祯坐得笔直。
“咳。”宗祯再清了清嗓子,往他走去,姬昭仿佛后面有眼睛,说道:“你离我远一点。”
“……”宗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姬昭背对他而坐,却是差点要哭了,真的半点不夸张。他自己都惊着了,这些天,睡前有姬重锦陪着说话,睡醒了有宗谚陪着玩,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都把自己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的,不错,他就是故意为之,他不想去想到宗祯。
他从前没有喜欢过谁,对于“喜欢”这个动作或是感情没有心得。
他以为,这种东西,只要你尽力不去想它,总有一天就会淡掉,这些天他正在为此努力着,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
然而方才,看到墙上那人,他才知道,一切都是白费。
他原来这么想念这个人。
姬昭低头,说道:“别问我为什么要出宫,也别问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总之什么都别问,我不会说的,我也不会问你来做什么,更不问你为什么要翻|墙头!你走吧!”
“我不问。”宗祯却是这么说。
姬昭反而更难过,他其实真的想多听这人的声音,可是宗祯都要娶太子妃了!
他还要再赶宗祯走,宗祯在他身后说:“不过我想告诉你,我翻|墙头,是想见你。”
“…………”
姬昭觉得,宗祯就是他原先那个时代,人们常说的“直男”吧,他到底懂不懂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啊?!
姬昭的眼泪霎时就流出来了,他下意识地低头。
宗祯不知道他掉眼泪,还在他背后,说道:“明日是上元节,我想带你去看灯。”
姬昭的眼泪流得更多,“啪嗒”掉在衣服上,他说不了话,一说话就是哭腔。
宗祯这才察觉到不对,两步走到榻边,在姬昭身边坐下,探过身子,蹙起眉头:“怎么哭了?”
姬昭瘪了嘴,眼泪越流越多。
宗祯立即从袖袋中抽出手帕去给他擦眼泪,姬昭避开脸,宗祯捏住他的下巴,逼着姬昭仰脸看他。这么一个动作,又叫姬昭想起宗祯亲他那天,他哭得就更惨了……
他想,他怎么就这么惨啊?
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对方是有妇之夫就算了,就连他自己也是!!
他以为可以忘掉这个人,见一面就不行了!
姬昭“哇”地哭出声来,宗祯吓得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到底怎么了?是姬家人给你气受?告诉我!”
姬昭伸手推开他,边哭边说:“没人给我气受,你别碰我。”
“你病刚好,怎能哭?”宗祯坚决坐在他身边,用手指帮他擦不断新掉下来的眼泪,并沉声道,“明早就跟我回宫,我一早来接你。”
“宫里又不是我家!我为什么要去!”
“……是不是在宫里时,有谁说了不该说的话?”宗祯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原因,“那天张姑姑跟我说的话,你可是听到了?她说的话,你别在意,我说你能住在宫里,你就能,你和福宸一样。”
姬昭就抬眼看他:“我和公主哪里一样?”
眸子清透,宗祯有片刻的怔忪,是啊,姬昭与福宸哪里是一样的?
他也懵了。
姬昭的眸子却仿佛看透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真心,宗祯到底是开口:“我是福宸的哥哥,也是你的哥哥。”
姬昭再哭,他就知道!!!
那天宗祯一定是喝多了亲错了!!!宗祯根本就不喜欢他,只是当他弟弟而已!!!
姬昭再伸手推他:“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再也不会进宫了!你快走!”
宗祯面露无措,小心翼翼道:“明天,看灯——”
“你快走!”姬昭见他没反应,翻身要下榻,“你不走,我走!”他还朝外喊,“大哥你进来啊,你进来!”
姬重锦不得不在房门口探了个头,瞧见屋里这番情形,他还想走。
宗祯无奈起身,叫住他:“大郎君留步。”
姬重锦只好走了进来,轻声笑道:“怎么说着话还说哭了呢?”
宗祯看向姬昭,姬昭却不看他,宗祯心中叹气,知道今天也就这样了,他对姬重锦道:“昭哥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姬重锦心中一动,没想到太子叫得这么亲近,他都没有这般叫过三弟。
姬昭抢道:“你以后别管我的事了!我有我自己能照顾!”
宗祯再无奈看他一眼,姬重锦赶紧道:“殿下放心吧。”
宗祯看姬昭:“我走了。”
姬昭低头瘪嘴。
宗祯叹口气,抬脚走了。
姬重锦把他送出去,宗祯带着人往屋后走了,显然又是去爬墙头。
姬重锦觉得好笑,堂堂太子殿下大半夜地过来翻|墙头?等等——姬重锦脑中察觉出不对,他站在原地想了想,立即回屋,恰好看到姬昭在低头抹眼泪。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个惊人、惊天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