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上桃花开,花从何处来?[1]
——y的来信
*
顾培风记忆里的刺桐城,本该是安宁优美的。
半城烟雨半城禅,半城烟火半城仙。
刺桐城。
这是一座充满了古韵和佛性的南方小城,滨海,古旧的小巷间总有人抱着琵琶,唱着悠婉的南音调子。
他第一次遇到苏齐云,就是在这么个安宁到残酷的地方。
哗啦。
书包里的课本书籍被倒了个精光,空落落的布书包掉在地上,又被人一脚踹得老远。
“‘死远点’!你的书包也死远点!”
才下过一场雨,古城里的榕树遮天蔽日,潮潮的,地上总是沾着青苔和泥。
八岁的顾培风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着散了一地的书和本子,他抓得急,无意中一捏,手心一阵痛感,摊开手一看,这才发现本子里夹着支铅笔,笔尖折断,已经有小半截戳进了他的掌心。
“没爹没娘,地里发黄。”
咚一声闷响,顾培风瘦小的脊上传来一阵闷疼,冲力让他不自觉伏地,掌心在石面上刮得辣疼,他感到手心的那截断铅,似乎更往里戳了戳。
顾培风没吭声,低着头收着自己的书本,忽然什么粗糙的东西带着泥水砸了过来,他额角吃疼,视野一黑,紧接着,看到掉在地上的布书包。
“哈哈哈哈哈——”
那群小孩看着他一脸的泥水,无可遏制地大笑起来。
“没人疼没人爱,回家哭抽想跳崖(ái)。”
五六个小孩围着他笑,你一脚我一脚,好像他是个什么好踹的大娃娃。
“死远点死远点,你妈都让你死远点!”
顾培风腾地站了起来,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小男孩忽然的反抗没带来多少震慑力,对面只愣了一两秒,又是新的一轮嘲笑。
忽然,为首的小孩猛地被人扑倒,俩人就在地上滚着扭打起来,其余小孩懵了片刻,突然明白过来——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小哑巴,居然还手了!
只见他小小的个子压在带头的人身上,拳头凌乱地往别人脸上招呼,他还没还上几下,被人猛地一扯拖在地上,刚被他扑倒在地的人立即反扑过来,石头样的拳头哐哐往他头上脸上砸。
顾培风瞪着那人,那人借着人数优势,肆虐地揍着他,脸上居然带着笑。
“这小子还瞪人呢!”
一个按着他的小孩发现新大陆似的叫了起来,“万万,他这是要记着你报仇啊!”
叫“万万”的人坏笑了一下:“我让他记得更深些!”说完拳头就要往他眼珠上砸。
那拳还没落下,只听万万嗷一声叫了起来,径直往旁边一倒,疼得两腿乱蹬。
顾培风不知哪儿来的蛮劲儿,居然挣开了几个大孩子的压制,死死啃着万万的肩膀,咬得他快要满地打滚。
“快!快拉开!”其中一个瞬间变了脸色,另一个上去就是几脚,踹在顾培风侧腹上,可任凭他们又打又撕,顾培风红着眼,死咬着,愣是没松口。
“血!血!流血了!!”
万万的肩头开始渗出大片大片的血,没多会儿就洇湿了半个肩头。所有人一下慌了神,几个胆小的马上跑了,还剩下几个稍微大点的,开始抠顾培风的脸,想让他松口。
硿。
沉重的佛寺钟声过林而来,惊起一片飞鸟。
“喂!干什么欺负我弟弟!”
一辆自行车嘎吱刹住,车上的少年单腿撑着地,白色的帆布鞋和衬衣无比干净,连点灰尘都沾不上那种。
那群小孩一看更大的孩子来了,怯怯地愣了一秒,趁这个时候,那人抬手把顾培风捞了起来:“走,跟哥回家。”
顾培风抬眼看了看他,没吭声也没上前。
那人装得一脸自然:“妈喊你吃饭呢,到处都找不到人。”
忽然,有个小孩惊叫一声:“这不是他哥!这是苏齐云!老在国旗下讲话的那个!”
苏齐云一看要糟,抄起面前木呆呆的小孩往后座一甩,蹬着单车就闪远了,那群小孩跟在后面喊着追,足足追了七八条巷子。
苏齐云骑车很快,润润的海风把他扎得整齐的白衬衣鼓起。
顾培风坐在后座上,不自觉地抓着那一小片衣料,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脏手在他的衣服上烙了个泥手印。
顾培风瞥了眼他雪白雪白的衬衣,悄悄收了手,转而抓着金属车座。
为了甩开那群皮孩子,苏齐云特意绕了极少学生去的海边小路。
满湾的渔船正在归港,海风暖暖得,居然吹得全身惬意。
夕阳的余晖洒下来,遮天蔽日的榕树在他的衬衣上落下光斑,沿途一路夏蝉。
“你忍忍啊。”
苏齐云垂眸,盯准了扎进他手心的一小根铅笔芯,两个指尖猛地一掐,手心立即酸疼得不行,顾培风差点从树上滑下去。
“忍忍。”
苏齐云的眉眼无比冷静,甚至看着不像个十二岁的小少年。他灵活地推着对方手心里那条黑乎乎的东西,隔着皮肉,把尖头对着不住涌血的那个血洞。
一股极其诡异的感觉传来,那截断铅芯带着一大堆黏糊的血涌了出来,铅笔尖滚了滚,啪嚓越过手掌,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顾培风捂着手心,疼得直咧嘴,一双大眼睛水润润的,可他忍了忍,又把酸意生生憋了回去。
这个伤口不浅,那血还在不住淌着,眼见着怎么都止不住,忽然一阵温热的感觉传来,救了他的大哥哥,把脸埋在他手心里,吸住了他手上的伤口。
顾培风心中一震,先是相当惊讶,之后涌上来无边的愧疚——他的手那么脏,只是抓了一下,就在苏齐云的衣服上抹出个泥手印……
他挣了挣,想抽回自己的小黑爪子。
“别动。”
苏齐云垂眸,依旧吮着他手心的伤口,这两个字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格外糯。
顾培风没敢再动,他发现这人的鼻梁秀气而挺直,暖乎乎的天气里,他的脸很烫,可鼻尖居然有些温凉,而且他的睫毛长得惊人,比他们班上所有女孩子都要长。
他莫名地盯着那片羽扇般的睫毛看。
“好了。”
苏齐云松开了他的手心,挺深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盈盈张着点小口子,露着里面柔嫩的血肉组织。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个东西,递给顾培风:“盐棒冰,别哭鼻子啦。”
“我没哭!”
苏齐云看着他,笑了:“你会说话啊。”
顾培风一把抢过棒冰,撕开包装袋。里面都有些化了,淡淡的盐津味儿也变浓了点,他赶忙把下边水淋淋的地方吮了一口,一声沉重的钟声传来,像要唤醒整座沉睡的小城。
这是佛寺里的晚课开始了。
夕阳熏橘了半面天空。
刚刚,苏齐云为了甩开那群熊孩子,带着他一口气骑上了城郊的冷山,这才看到那群小孩被蜿蜒的上山路折服,再没跟上来。
他俩坐在半山高高的树枝上,俯瞰着大片大片的树林,小城佛寺橙红的尖从阴翳中探了出来。
顾培风头一次信了那句话——
刺桐,刺桐,刺桐的茶,都回着甜。
“我挺喜欢这里,有时候来发发呆。”
苏齐云忽然没头没脑地这么来了一句,他眼里映着晚霞,目光却像是落在极远的什么地方。
低低的诵经声顺着林尖过来,离得远,根本听不清经文究竟念得是什么,只让人觉得心情无比静谧。
苏齐云出神而安静地听着,像在受着经文的洗礼。
晚课一过,诵经声渐渐止了。
“你下得来么?”
顾培风被问得一愣,接着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
苏齐云利索朝下一跳,单手攀着树枝,在空中滞了片刻,稳稳落地。他抬头朝顾培风招了招手,蹬上自行车,一溜烟骑远了。
苏齐云家就住在城郊边上,一楼。没多远就是大佛寺。
窗户没多高,顾培风垫上五六个砖头就能趴上窗沿。
屋里陈设很简单,狭窄的两室一厅,苏齐云在木桌前,留个挺拔的侧影。
他左侧的墙面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几层奖状,最底下那层,都有些卷边发黄。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苏齐云读了一遍,把竖起的课本贴近胸口,又低低地背了一遍。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声音清朗,听着,比佛寺里的晚课还要宁心。
顾培风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有些出神地听着他背课文。
冷不防,他脚下一滑,垒的歪扭的砖头一下全崩了,倒下去前,他看到苏齐云几乎要回头。
“谁?”
苏齐云探着身子,扶着窗沿,往四周看了看。
夜色开始下沉,窗外只有夏蝉努力地叫着,似乎什么人都没有。
他疑惑地皱着眉,又坐回桌子边。
墙角拐弯处,顾培风几乎整个人贴在墙上,那石墙被晒得滚烫,灼得他背后生疼,可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云云啊。”
窗户里传来句温柔的昵称,带着点婉转的南音腔子,分外好听。
顾培风又悄悄扒上窗沿,只露出个小脑袋顶。
一个看着极其温婉和善的女人走了过来,弯腰,以额抵住了苏齐云的额头。
她极其怜爱地摸了摸苏齐云柔软的头发:“还烧呢。难受就别学了呀,休息会儿。”
他在发烧么?
顾培风想起,他把脸埋进自己手心时,有些滚烫的脸颊。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那女人柔柔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厨房。
窗户里很快传出了家常饭菜的香气,顾培风抱着膝盖靠着墙坐着,那香味萦绕不尽。
明明只是道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白菜豆腐而已。
等天幕真正沉下来的时候,蝉鸣混着虫泣,却衬得夜晚无比宁静。
那女人就坐在桌边,室内点了盏昏黄的光。
她一脚踩着藤萝摇篮,低低地哼着南音调子,手中绣着金苍绣,陪着桌边的少年写作业。
夜深得不能再深的时候,顾培风早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他抱着膝盖坐着,伴着柔婉的哼唱,只觉得半梦半醒。
夜里的露下了下来,连胳膊上都凉浸浸的。
忽然,一声清脆响声从头顶传来,月光下,一只包子放在碟子里,散着腾腾的热气。
那人放下包子,没作声也没停留,转身就走了。
一只小黑爪子,吱溜顺走了大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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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岩上桃花开,花从何处来?出自《觉海法因庵主开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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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时间线,15年前,故乡,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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