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之九是甘棠崩山裂地之法。
殷受心里震颤,合上图压在掌下,心跳一下快过一下,高兴激动得掌心发烫,有了这张图,哪怕他看得半懂不懂,但只要花些时间,这山崩地裂之法,便能掌握在他手里了,假以时日叱咤天下事半功倍,他省去一半时间精力便能达成所愿……
这诱惑实在太大,殷受胸腔里热血翻涌,脑子里都是山崩于前的景象,不说这东西会如何让千军万马灰飞烟灭,有了它,天下方国的子民半数都得对殷商俯首称臣,像明川的子民对甘棠那样……
“主上……主上?”唐泽见自家主上扫了一眼图便阴晴不定地坐着一言不发,唤了两声没听见动静,摇摇头拿起案几上搁着的盒子,先出去候着了。
东西就压在他掌心之下,殷受脑子里天人交战,心里半是冰半是火的独自坐了半响,他一伸手就能拿到这惊天动地的能力,再看三眼他便能将这一整张图背下来。
唐泽半响不见动静,探进脑袋来瞧了瞧,又摇摇头退了出去,八成又是在想圣女,每每只有遇上圣女的事,他沉稳睿智杀伐果断难以琢磨的主上便会变得果断不再,且越发难以琢磨,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只这次发傻的时间也太长了些。
直至外头天全黑了下来,唐泽进来点了烛火,奉了饭食,笑道,“主上先用些饭食,用完再接着想圣女,也不耽搁……”
房间里无人应,唐泽没趣地摸了摸鼻子,自己出去了。
这不大不小一张布帛,堪比千金之重,殷受缓缓拿起来,搁在灯台上,布帛遇火就着,眨眼就烧了一大半,只半中央被他掌心的汗沁湿了,没烧完,掉下来摊开了,殷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心里唉唉叹了老半天气,拿起来直接扔进火盆里了。
殷受仰躺在一边,方想舒口气立马又坐了起来,大声唤道,“唐泽!唐泽!”
唐泽抢步进来,“属下在。”
殷受吩咐道,“安国侯府让兴九盯紧点,你再派十个人去,随时盯着,切记打草惊蛇。”甘源既是在宫里安插了探子,又偷了这些东西,必定是打着要研制这崩山术的主意,他岂能让他如愿。
事关甘棠的寿命,耽搁不得。
殷受朝唐泽道,“过两日我得亲自去一趟竹邑,你和唐定留下,听辛甲调令。”
唐泽咂舌,只道自家主上相思病犯了要去见心上人,知道拦也拦不住,便只听命行事了。
事实上甘棠知道的比殷受还早,她自铜枢里收到了一封举报信,大概意思是安国侯开了个工坊,暗地里高价收一些白矿石,自她从冶铁这一块脱手后,都是甘源在接手,开工坊并不奇怪,但白色的矿石不好找,且模样特殊,想是引起什么人注意了。
甘棠思来想去,也只有两张她落在寝房的两张草稿成了漏网之鱼,上面只提了只言片语,大概能判断出两种原料,但想这么造出来是绝没有可能的。
只甘源这般作为,难免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甘源因自小教授她占卜算卦,知道她压根不信神明,又掌管炼金术,和殷受一样往这上头靠并不稀奇,只她当初给甘源的说辞是一样的,这东西是从她手里出来的,动静出一次,她折寿三年,甘源听了后没再提,且嘱咐她以后不要再用,她以为这事就完了,不曾想三五个月过去,连矿石都找好了。
无论是偷图私自造药,还是派兵截杀殷受,甘源做得都过了。
甘棠叫了平七进来,吩咐道,“你带上一队人马,去安国侯宅院后头的阳山上,找出这两个工坊,将涉事人全部处死,查清楚了,一个不能漏。”
平七听得吃惊不已,见甘棠面色凝重,压下心里的惊骇,领命去了。
第67章 想别的办法开山
甘棠并不想动甘源,没提人来问, 只处理了该处理的人, 算是给甘源提个醒,敲个警钟, 她对甘源甘阳甘玉素来是对待亲人那般,信任敬重。
甘源手伸到廷议上, 甘家一族里十人九官, 正值用人之际, 品性不太差的,她睁只眼闭只眼, 也一一应允了。
在宫里安插人也不是一日两日, 手伸到她书房, 且拿了稿子,这件事做过了。
晚间平七回来复命, 上缴了匠人手里的图册。
十几份,都是拓本,甘棠翻看过, 问道, “都在这里了?”她丢了两张,该不止这些才对。
平七摇头, 旁边武三回禀道,“查出三个宫仆曾出入过书房, 两个身怀武艺,都是探子, 有一个认了罪,说回安国侯府复命时被人劫了一卷,交到安国侯手里时的只有一卷。”
平七心里犹疑,虽是拿不定主意,还是回禀道,“属下在安国侯府附近见过兴九,盯着安国侯府的人好几路,属下不知是否与这事有关。”
甘棠蹙眉吩咐道,“你查一查,都有些什么人盯着安国侯府,让那宫仆挨个辨认,另外让水丁亲自去一趟大商邑,问问底。”她在大商邑亦安插了些人,主要盯着商王室,殷受和微子启,每月会送些惯例的消息回来,这月送来的暂且没见什么异样,许是没什么成果,亦或是殷受藏得深没被发现。
靠这么三言两语,想做出可用的黑[火药是天方夜谭,但架不住有针对向的研究,事关重大,还是查清楚了比较好。
平七武三领了命,临走平七啊了一声,忙将手里抱着的铜盒俸给了甘棠,禀告道,“这是储君派人送来的,属下恰好遇上,便一并带过来了。”
“嗯,搁着罢。”
两人退下后,甘棠一人坐了半响,这才将盒子拿过来拆了封。
里头都是些宝石,红的绿的蓝的,无不晶莹剔透,玉髓晶莹润白,细腻通透,橄榄绿清浅神秘,里头竟还有一块纯度极高,无任何瑕疵的金刚石,拿在手里差不多有半斤这么重,称不上世界之最,但很能唬住人了。
漂亮的玉石无论在哪朝哪代都价值不菲,殷受送来的这一盒,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另有一支白玉髓雕刻的发簪,端头相嵌了偌大一颗红玛瑙,配色实在一言难尽,胜在玉质纯正,压得住这跳脱的颜色,否则真难入眼。
殷受眼光自来不怎么样,甘棠把玩了一会儿便搁了回去,嗤笑了一声,东西是好东西,就不知他送这些来是什么意思,是想她见了珠宝心情大悦,把剩下的资料也给了他,亦或是做贼心虚,送来的道歉礼……
甘棠将盒子底下的锦布拿出来,上头果然有字。
‘阿梨,近来有感,发现自相识以来得你相助良多,却还未送过你什么东西,这些都是为夫最喜欢的宝玉,都送来给你玩,你看看有没有特别喜欢的种类,我再给你找。”
想来殷受得了那张布帛,该是兴奋激动得睡不好觉,做梦笑醒了。
这世上的人大多如此,有捷径可走,又如何肯老老实实一步步做自己该做的事。
权势、地位、武器和能力,能拿多少便拿多少,不择手段,甘源如此,殷受也如此,大概她也是罢。
当真应了后世那么一句至理名言,不是不背叛,只是背叛的砝码不够重,显然黑火[药这种东西,对甘源和殷受的吸引力都挺大的。
甘源出身贞人世家,当初养她便目的不纯,这些年共患难过,两人似君臣,也亲如父女,但到底不是单纯的父女关系,倘若为了这样的事伤神,那是她自己看不开。
至于殷受,不提也罢。
甘棠让女奚把东西收起来,自己去沐浴过,回了床榻上躺好,闭着眼睛打算睡觉了,只到底是心里不舒坦,亦或是今夜睡得早了,躺得腰酸都没什么睡意,这么干躺着也没什么意思,甘棠索性裹了件外袍爬起来,坐回了案几前,打算把过几日要用的工事图、地州志再理一遍。
三月间虽是积雪消融,但寒意更甚,甘棠想着明日路途奔波,今夜必定要有个好眠,索性吩咐了女奚,要了坛酒进来,饮上一小杯,既可以驱寒,又能让她头晕起些睡意,一举多得。
女奚应声去了,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人还未进屋,酒香先飘进来了。
油灯昏暗,甘棠瞥见了一身的男子衣衫,心情越发烦闷,张口便道,“搁下酒便出去。”
未有应答声,脚步也未停,甘棠正欲发作,看清来人的面容倒是一缓,问道,“怎么是你。”
二十岁的少年人,清贵舒泰,一生淡蓝的衣衫,闲适从容,不是付名是谁。
付名如今掌领统管着四城医师,天下医官之首,还在右学里管着些闲杂事物,忙是真忙,寻常的小庭议上都不定能见到他。
付名一笑,回道,“是我,先是想寻你说说学舍的事,听女奚说你睡了,就打算明日再来,后又听女奚说要温酒,我便接进来了。”
他心里在担忧。
少年人不沾一丝利益的担心和善意,总能让甘棠放松下来,甘棠收了手里的工事图,抬手示意他坐,“说罢。”
付名摇头,给她斟酒,“不是什么大事,你喝酒,我给你吹奏一曲罢。”
“多谢。”甘棠饮了一小口,握着酒樽把玩,“吹一曲欢快的。”
“正巧适合。”付名便笑起来,自袖间摸出个短篴子来,搁到唇边便吹了起来,短篴音质清脆,再加上他含笑的眉眼,暖意融融的目光,倒真让甘棠心里的郁气散了不少,且曲调轻快,听起来就是很喜庆,甘棠乐道,“这曲子,适合年祭的时候用。”
付名看着甘棠无所顾忌逗乐的模样,摇头笑道,“也不知哪里来的谣传,说棠梨你喜欢会吹乐的男子,眼下学舍里的学子们,哪个都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乐器,这曲子还是一个学子做的。”
甘棠亦听得失笑,她本患有精神疾病,但这些年心里一直忙着改善子民的生活,改造这个社会,心里装着天下,旁的事都被挤到了一边,眼下饮着酒,听着曲子,比馥虞优秀一百倍的男子正坐在面前,她探手便可得,却也激不起一丝波澜了,所以她上辈子会患这样的病,纯粹是太闲,自己悲春伤秋生出来的,眼下大概是好了个彻底,再不会犯病了。
付名见甘棠恍神,接着道,“我明白安国侯的意思。”
甘棠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棠梨你虽是任人唯才,也足够信任和重用,但若联了姻亲,他们会更尽心尽力的效忠效劳,当初我父侯也是这么想的,安国侯,也不是坏心罢。”
甘棠摇头,“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付名你还太年轻,凡事有利弊,且我治这十城之地,不需要靠联络臣子来巩固地位,谁都一样,尽心效力,我亦以诚待之,不尽心又不肯走,留下来想翻覆天地的,我也不会客气,谁都一样。”甘源的事,也算给竹邑的官员公侯们做个表率,在她这,谁也甭动什么歪心思。
甘棠语气平淡,精致的眉眼隐在腾升的雾气后头看不清楚神色,字里行间却有股不容置疑的味道在里头,付名心里微怔,很快又释然,嗯了一声道,“总之棠梨你要小心,我无意间听安国侯与我父侯说,你从来不祭祀,也不信神明的。”
甘棠握着酒樽的手一顿,复又仰头将酒喝干净了,问道,“你和你父侯什么态度。”寻常在外她必定也做些表面功夫,知道这件事的就甘源甘阳甘玉和殷受,甘源身为她的老师,这件事上自然最有发言权。
付名回道,“无论棠梨你是什么,让土城越来越多的子民能吃饱穿暖,且日子越来越好的人是棠梨,救我命的人是棠梨,我和父侯都记得,您在哪,我们便在哪。”
付名说得真诚郑重,甘棠心中一暖,伸手拍了拍付名的肩膀,笑道,“多谢。”
付名摇头,见甘棠还欲再饮,伸手给她拦下了,“听女奚说你明日还得赶路,酒不得多饮,不能再喝了。”
甘棠应了一声,见他心里是诚挚的担忧关怀,这么多年未曾变过,若她眼下还会犯病,指不定要喜欢上他的……甘棠想着自己失笑了一声,起身朝付名摆摆手道,“天冷夜深,你出宫不便,我让女奚带你去偏殿歇息,学舍的事你酌情处理,我明日一早便得启程赶往年方,下次得空再请你一道饮酒。”
付名应了一声,收拾了酒樽,想留下来陪她的话始终未说出口,待甘棠去睡了,轻手轻脚吹了灯,关了门,出去了。
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陪聊是一件好事,甘棠好生睡了一觉,晨间起来听武三来禀报劫走稿子的人就是兴九也不意外,领着人一路往年方去了。
选址是修建灌溉工程的头等大事,直接和能否引水,引多少水,灌溉面积、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有关,重中之重,再加上这时候修建水工坝事的例子少,懂的人也不多,甘棠在这上头花的心思也多。
年方沟城这一段恰好处在源头渠首,汾水自民山咆哮而下,至明村出山,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奔向下游广袤的平原大地,在沟城这一段分江修水,不但能消除汾水对下游平原如有苏氏一代的洪涝灾害,还能引流汾河水浇灌两侧沿途的农田大地,渠首修在沟成城,能最大限度的控制汾河水的灌溉区域。
因事关重大,在水渠修建过程中,甘棠大概还要来很多次,勘探巡查沿途的农田城镇,山川地形,以便随时控制调整,以最大的灌溉面积,尽量节省的人力物力修筑工事。
水丁的密报交到甘棠手上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甘棠正带着尹佚在山林里穿梭勘探,说暗地里也未见有异常的动静,殷商京畿区受冰雪霜冻灾害的地方很多,储君一直忙着赈灾,两三个月下来就得了个贤王的称号,颇得民心。
大概是殷受藏得太深。
查不到也无法。
甘棠忙于眼前的事,眼下她领着的这十城之地地望不算大,她身为君主能这么跑来跑去亲力亲为,以后时间久了地盘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这些事便无暇顾及。
想以后轻松,现在她就得培养出一批在水渠工事上的可用之人来,是以她进进出出身后随时都跟着三五十人,除却一些有经验的百工多工匠人外,其余都是从学舍里调来的学生。
这么边实践边学习,一个多月过去,至少一些立杆测量,整理数据的活,能分拣到个人头上了。
修建水渠自两山中穿过是常有的是,开山挖石难度大,甘棠带了些火药罐,哪怕因为量少只能在石头上炸开一条缝,也能节省不少时间,只因为这东西动静大,且操作不当便具有很大的危险性,甘棠每每都是亲力亲为。
是以殷受寻到沟城的时候,就见甘棠上了两丈高的山石,往石肚子里扔了两个东西,接着崩的一声炸开了来,响动虽比不得当初明川时的万分之一,但碎石飞溅,走兽四散,甘棠跃下来一身尘土,灰头土脸。
这便是她的崩山之术了。
周围人都跪拜在地,敬拜神明,殷受冰寒了脸,飞快自马上下来,大步上前拽过甘棠上下看了一遍,见她只是吃了一脸灰,没受伤,紧绷着的心这才松了些,又想起她这崩山之法的代价,脸色又冷了下来,“你是不是疯了!”
晦气,哪里都能见到殷受。
甘棠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呛咳了两声,使了一招太极推手自他手里挣脱出来,示意旁边跪着的士兵匠人学生们都起来,“都做事去。”
她看殷受不顺眼,连带着也不想她的子民给殷受行礼,便先一步往驻扎的营帐走。
甘棠倒不曾想殷受偷了她的东西还有脸皮来见她,见殷受裹着寒意来得气势汹汹,心说殷受莫不是想一边用着她的‘寿命’研究火[药一边与她谈情说爱顺便套信息,那他的脸皮真是有够厚,人也足够渣的。
毕竟这一月来她养父甘源都安分了不少,先前的事绝口不提算是翻篇了,见到她总归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哪里像殷受这般,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殷受心里怒意翻腾,也不知是怒多一些还是慌多一些,正要质问甘棠,见她面色自如毫不在意,心里怒意更甚,大步上前又揪着她的手臂往主帐里拖,“你跟我进来!”
“放开!你发什么疯!”
营帐里正整理内务的平七见两人情形不对,匆忙行了礼退出去了,顺便把守在外头的士兵都给叫走了。
殷受盯着甘棠灰扑扑的脸,急怒道,“你不想要命了,还用这等巫术!”动一次三年,她亦是肉体凡胎,会病会流血,也会老,有几个三年能这样挥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