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夫人静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你父亲也算杀身成仁了,你们莫要辜负他的心意。”
孟存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嘶声道:“娘!爹爹将儿子过继给二叔,是为了让儿子少守两年孝不成!儿子岂是这等人?!昔日成宗生父过世,尚追封皇考守足二十七天孝期,我和三弟又怎能少守一日一月一年!”他和孟建同年出生,幼时就知道父亲只喜爱三弟,憋足劲奋发读书,科考入仕。却到此时才知道父亲为自己打算得不比三弟少,他那积年累月的一点怨气,此时都变成了内疚。子欲养而亲不在,他甚至没来得及和父亲好好说过几句话。孟存伏地大哭起来。
孟建却怔住了,难道父亲坚持将自己和二哥过继给两位叔父时,已经心存死意?想到自己拿到爹娘分给自己的家业和三叔留给自己的产业时的沾沾自喜,他又羞又愧,噗通也跪了下来嚎啕起来:“叔常不孝,也是要和大哥二哥结庐而居守孝三年的!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不慎手误操作,今日更新断成两章了。
下一章晚上晚一点再更新,谢谢。
本章乐章引用自《宋史》,礼仪源自社会风俗史、《朱子家礼》、《司马氏书仪》。
第133章
孟存孟建的哭声浅浅低了下来, 呜咽如丧家之犬。
孟在默默看着两个弟弟, 抿唇不语。自从目睹生母陈氏去世,他就一直沉默寡言。父亲的突然离世, 他并没有他们那么悲伤。他身上流的另一半血液, 姓陈。他永远记得母亲去世前一夜特地告诉他的话,父亲欠了陈家太多,总有一天要还。他和二弟不同,他不在意父亲对自己的态度。他不是赌气, 没有怨气,他是真的不在意。似乎身体里姓孟的那一半, 自从母亲自缢就一起死去了。他少年从军的时候知道父亲有暗暗托故交照顾他,可他不愿意留在辎重营, 他要调去前锋, 冲在前面。他不需要父亲的照顾。
这几十年桩桩件件,他看着, 受着, 等着。现在这一天真的来临时, 他并没有半点解脱,只有麻木。他还可以继续等下去, 二十七个月不算什么, 他没所谓。孟在缓步上前将短剑拿起, 仔细打量了两眼:“娘,这个不祥之物,断不可留。让儿子处置了吧。”梁老夫人点了点头。
稍后, 孟在从外面进来轻声说道:“许大夫已经好了,外院丧贴已经发出去了。娘,我带弟弟们先上屋顶为父亲招魂。”孟存孟建闻言才起身拭泪。梁老夫人点了点头:“好了,你们办好了,就让媳妇们和孩子们都进来哭吧,外面冷得很。”
看着他们三个退了出去,梁老夫人疲倦地合上眼。贞娘轻轻地进来将暖手炉放入她怀里:“娘娘已经到了宣德楼——”
梁老夫人苦笑道:“孟山定他这是到死也要和我做对呢。他是真疯了!娘娘宣召阿婵入宫担任女史的懿旨刚刚拟好,他偏偏这会儿自尽身亡,连儿子们的前程都不顾了。老大才进了枢密院几天?就不得不丁忧!我倒想知道他下去了有何面目见陈氏!”
贞娘低声道:“恕贞娘多嘴,现在也只能这般将错就错,当作不巧病逝的了。”
梁老夫人缓缓下榻,略整了整衣衫,对着贞娘拜了下去。贞娘立刻跪倒在地:“老夫人!你这是?!”
“还请贞娘替阿梁在娘娘跟前遮掩一二!孟府上下几百条人命尽在贞娘你一念间了。”梁老夫人哑声道。
贞娘落泪道:“您放心您放心!您只管放心!虽然是娘娘将奴赐给您陪您出宫,可贞娘也是有恩必报的人,当年宫变,若不是您,奴早已死了几十年!您别担心!贞娘必守口如瓶!”
外面传来孟在三兄弟在屋顶高喊“父亲大人归来”的声音。
腊月初九,安定侯大敛,虽有遗命万事从简,但翰林巷依然车马不绝。孟氏一族五服内的亲眷上门祭奠,哭声震天,夜里孟府外院内宅住满了众亲眷,茶酒司、油烛局、台盘司等四司六局的百多人忙得脚不沾地,日夜当班不断人。针线房的绣娘们彻夜不眠,为初十参加成服礼的亲属赶制各色丧服。
到了启殡这一日,午后拜祭过祖先后,以方相为前导,孟在三兄弟率领小郎君们上马前往夷山祖坟而去。一出翰林巷,就见各家姻亲,官场旧友沿途设了祭棚。官家也特地派了赵栩设棚路祭,旁边又有定王府、吴王府的祭棚,也都筵席早设。一见孟府的人来了,齐齐鼓乐大作。
启殡的队伍暂停了下来,一身银白色亲王素服的赵栩和赵棣簇拥着老定王上前路祭。在棺椁前焚香拜别,酹过三盏酒,老定王仰天长叹:“山定老弟昔年风姿,纵横巴蜀,本王甚是怀念。本王今日送君一程!”
孟在三兄弟下跪还礼。老定王伸手去扶孟在:“起来吧伯易,山定有你这个儿子,也算后继有人。”
孟在起身拱手道:“多谢殿下厚爱!伯易愧不敢当。”老定王看着他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这时,后头牛车上跳下一人,拨开人群,直冲到老定王跟前,决然地一头撞向棺椁,砰地一声闷响,那人像枝头花坠落般委顿在地上。一瞬间,那沿途路祭地鼓乐声也停了下来,不少人惊呼起来。
众人大惊,孟建愣了愣大惊失色:“阿娴?!——”
那弱柳般的小娘子满头是血地扑在地上,推开抬棺人的手,朝孟建哭喊着:“四娘愿陪翁翁去,侍奉翁翁!也不愿在翁翁热孝期间嫁去舅舅家,求爹爹让女儿去陪翁翁——!!!”
老定王垂眸看着脚边的四娘,眼中万千思绪,忽地开口:“你有这样的孝心,谁能逼你?谁敢逼你?五郎,扶她起来吧。”
赵棣见四娘额头血污一片,染了黄土,甚是狼狈,可丝毫不掩她仙姿玉容,面上更决绝哀恸,让人无法不心生怜惜。原来这就是蔡相提过的孟家四娘子,竟这般弱柳娇花却如此有气节。他赶紧上前两步去扶:“小娘子快些起来,将伤口包扎了。”他转向脸上红白相间的孟建,不由得想起同样不可理喻的张子厚来。这样好的女儿,为何他们做爹爹的丝毫不好生相待爱惜?
孟在皱起眉陪着定王走开两步低声说起话来。孟存赶紧从赵棣手上将四娘接过来,让人送回后头车上,又着人去给她包扎,看也不看孟建一眼。孟建心慌不已,却无从辩解,甚至连程氏是不是有这样的打算都不知道。
那些鼓乐声又喧闹起来,礼官大喊:“哀————。”一应送殡的亲属立刻大哭起来,瞬间淹没了路边人们的议论声。
赵栩双手负于背后,往边上走了两步,见四娘跳下来的牛车上,车帘半开,一张小脸带着冰霜,正看着四娘被扶回去。
九娘微微转过眼,和赵栩遥遥相视。她手中的车帘瞬间被拽得绷直了。
阿妧竟然瘦了这许多。赵栩默默退开到路边,眼看着九娘侧身让几个人上了车,车帘倏地落了下去。
牛车轱辘轱辘,九娘透过窗帘隐约见到赵栩依然在路边站着。她吸了口气,冷眼看向垂首含泪正被包扎伤口的四娘。
四娘接过女使手中的帕子,拭了拭泪,眼波如水,掠过九娘,缓缓靠到隐枕上,合上眼轻声道:“我头疼得厉害。”两位给她包扎伤处的娘子,从旁边取出薄毯,给她盖上:“四娘子请歇息着吧。”
九娘转开眼,从玉簪手中接过茶盏。想起方才定王的神情,她心中明镜一样的了然。这场大戏,是从阮玉郎之死开始,就环环相扣。蔡佑获释,阮姨奶奶走脱,到过继和追封,若不是苏老夫人言及往事,若不是陈元初发现了孟老太爷的过往,他们还会继续忽略谁才是真正连接众环的人。老太爷死得如此突然又诡异。郭氏一党至此看似全军覆没,可却又跳出了四娘。她不阻拦四娘跳车,就是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没想到却牵扯出了定王。不奇怪,当年保住阮氏命的就是定王。大宗正司看起来一直支持太后,恐怕也一直在约束太后。
事已至此,无需再言。九娘只希望那夜告诉赵栩后,他能继续追查下去。
***
汴京城的百姓后来说起这场葬礼,少不得议论两件大事:一是大孝子孟大学士虽然被父母过继给了二叔开国侯,仍然上书自请为生父丁忧守孝三年,孝义感天地。官家深为赞叹,不仅让燕王殿下亲临孟府吊赙,又专程设祭棚,路祭安定侯。这等荣耀,大赵的公侯伯子男众勋爵,前所未见过。都进奏院将孟大学子的孝行发往三百多个州,那些为了前程不肯丁忧隐瞒父母死讯的官员,因此还被台谏揪出了好些人,一一弹劾落马。
第二件大事,就是孟府不仅有孟大学士这位孝子,还出了一位了不起的贤孙女。孟府不起眼的三郎君生了个好女儿孟四娘,感念安定侯生前待她极好,不愿听从嫡母程氏要她热孝期里嫁去舅舅家的荒唐安排,竟撞棺自尽以求陪翁翁同去。因此得到老定王殿下的赞赏。而她的嫡母程氏,难免被人感叹一声商贾人家的女儿果然娶不得。
到了年底,官家于明堂宣布来年改元皇祐,颁布了新历法。正旦大朝会过后就是元宵节。过了元宵,汴京又一次万人空巷送陈元初回秦州。那送行的几十辆牛车送出城门三十里才回,多少小娘子看着那红色发带迎风飘逸而去,纷纷泪洒长街和驿道。
等寒食清明一过,礼部试完毕,官家在崇政殿殿试众进士,月底放榜,三月初一开金明池琼林苑。汴京百姓又过上了和往年一样热热闹闹的日子,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可念叨的事太多。
吴王出使契丹,年底顺利接回了崇王殿下,被加封为楚王。这皇太子一位又说不清楚了,究竟是五皇子,还是六皇子?二府的宰相们也似乎没人关心此事了,也无人上书。百官们热心的是皇天果然保佑大赵,年底西夏的夏乾帝旧伤复发驾崩,梁皇后成了梁太后,垂帘听政,上表大赵,遣使朝贡。契丹女真也各自划地为界,歇了战火。
天下安定,四海升平,多国来贺。皇祐二年始,米价终于跌回了六年前的市价,榷场繁荣,海运昌盛,百姓富足。
那些曾经的动乱,早已被忘记,现在谁提起房十八,茶寮里的市井小民都不屑一提:那反贼只占了大赵三百余州中的两浙路六州而已,不值一提!转而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吴王赵棣对张家娘子一片痴情,感动了太后娘娘和圣人,甚至连张娘子的父亲枢密使相张大人都为避嫌请调去了大理寺。可总有好事之人多嘴:“那为何张娘子竟然不是吴王妃只是永嘉郡夫人呢?”那宣扬之人转头啐了他两口:“呸,你懂什么,还不是因为张娘子已经年过二十的缘故!礼部那帮人吃饱了没事干!唉——!”转而又谈论起燕王殿下至今还不出宫开府的事来,样样说得似亲眼所见一般。
斗转星移,转眼到了皇祐三年春-月里,汴京城又到了人间芳菲尽时,金明池也将结束对士庶的开放。浴佛节将至,春-色尚未撩尽人,夏意已然扑面来。
作者有话要说: 手机更新比较辛苦。望见谅。年初五,财神宣布:九娘长大了。离十五岁生日还有八个月。六娘十六,七娘十六,四娘十七。苏昉十八。太初十八。六郎十七。
谢谢大家陪伴,汴京春深明天开启第三卷了。(原来晋江可以分卷的……)。六十万字男女主角还没谈恋爱,谢谢你们的耐心。
第1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