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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唐惜春永远是这么一副气焰万丈的欠扁模样,唐惜时再叹一声好相貌错生到了狗身上,举步过去倒盏白水递给唐惜春。

唐惜春翻腾着大白眼,“喂我喝啦,我手没劲儿,拿不动这杯。”

唐惜时不理他,径自给他放到床头,转身坐在唐惜春床前的凉凳上,不惯他这臭毛病,“要喝就喝,不喝就算了。”

唐惜春哼哼两声,拾起瓷盏,懒懒的喝了两口。

他不喜欢唐惜时。

从来都不喜欢。

这家伙除了长的没他好,其他方面,唐惜春拍马都不及唐惜时。再加上唐惜时较他小,因唐惜时样样出色,于是,唐惜时自小就成了那个最令人讨厌的“邻家的小孩儿”。

唐惜春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唐惜时也不在乎,待得成年,唐惜时离家打拼前程,许多年后,唐惜时功成名就,而二世祖唐惜春则在父亲过逝后,将父亲留给他的祖产祖业被人连哄带骗败个精光。那是唐惜春整个人生中最灰暗最艰难的日子,所有的人,所有的脸,转瞬间面目全非。

妖魔鬼怪,俱现原形。

不甘与怨毒似毒蛇般日日盘绕在心头,唐惜春烂泥一样的颓废了半年,因为年华尚轻,实不甘心就那样烂泥一样的过完一世。

兄弟们早在分家时就恩断义绝不再来往,再说,他的兄弟们也并不出挑。那时,唐惜春辗转打听到唐惜时的住所,带着阿玄千里迢迢的去投奔唐惜时。

彼时,唐惜时已官居三品,他父亲唐盛一辈子也就熬了个三品。

那年,唐惜时才多大,他比自己还小一岁,就已是三品高官。当然,这比起唐惜时后来的成就,委实不值一提。

可是,当他守在唐惜时府第外数日,看到唐惜时骑骏马、披轻裘、前呼后拥的阵仗时,那是什么样的心情……

回味生平并不是件愉悦的事,当那些记忆纷涌而来时,所有伴随着记忆的后悔与伤痛俱都席卷而来,如同潮水一样将唐惜春淹没,疼得他难以呼吸。唐惜春并不是记恨彼时的唐惜时高官富贵,他顶多是羡慕,但一种异样的疼痛依旧令唐惜春深深的弯下了腰,他的身子似被人拉满的一张弓,在罗帐中紧紧的缩成一团。

唐惜春脸色煞白,冷汗如雨。

饶是唐惜时也知唐惜春这是不对劲了,连忙握住唐惜春的手腕,只觉着唐惜春脉搏杂乱无章,却又跳动激烈!

唐惜时习武之人,懂一点医术,也十分有限。他生怕唐惜春有什么不妥,顿时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唐惜春!”

唐惜春!

这一声暴喝,如同棒喝,惊醒梦中人。

同时,唐惜春也得庆幸自己没有心脏病,不然得给唐惜时一嗓子吓死。

唐惜春整个人似水里捞出来一番,眉宇间的疲惫化为深深的叹息,唐惜春深深的叹了口气,仿佛那一腔疲惫、前尘种种都化作这一声叹息随风远去。唐惜春脸色苍白如纸,细腻如玉,眼睛却柔亮有神,他伸出一只冰冷微汗的手,轻轻的握住唐惜时,“唐惜时,你真是讨厌透了。”

不过,还是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没有袖手。

谢谢你,我的兄弟。

忆及前世唐惜时恩情的唐惜春决定心胸宽广的不再计较唐惜时在祠堂时的狗腿子行为,谁知唐惜时忽而结结巴巴地,“惜春,你要是真看上了翠柳,就让她过来服侍你吧。”

唐惜春尚未明白此话何意,就听屋外一声中气十足的嚎啕一咏三叹千曲百折的远远传来,“我苦命的孙儿啊——”

☆、亲爹啊~

唐老太太去年刚过了六旬大寿,今年六十有一,头发花白,油亮整齐的盘一圆髻,插一玉簪。往日里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如今急的不顾暑热前来看望孙子,微圆的两颊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微微泛红,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

一见唐惜春面色惨白的趴在帐中,老太太心疼的眼睛都红了,再唱一声,“我苦命的孙儿啊——”然后腿脚俐落的扑将过去,唐惜时早在老太太来时就主动起身让出凉凳。谁晓得老太太根本没坐那凉凳,直接一屁股坐孙子床沿儿上,揭开搭在唐惜春腰上的薄丝被,只瞧一眼,眼里顿时掉了下来。

“我这苦命的孩子哟——”老太太一面哭一面抱怨儿子,“这狠心不舍的,哪里是打儿子,分明是打贼呢。”

若往时,唐惜春定要趁机添油加醋的挑老太太火气,以待过会儿唐盛来时挨顿臭骂,他好心里解气。唐惜春之所以不大怕自己的亲爹,多是从这上头来的。

要说唐老太太,绝对就是那没原则惯孩子的老太太。凡事都是她家孙子的理,凡事她家孩子做的都对,种种偏心,简直不以别人留半点活路。

正因唐老太太只知溺爱,罗氏向来少让儿子唐惜夏过去,生怕唐惜夏给老太太教坏了,再宠出个唐惜春来。

不过,唐惜春对老太太的溺爱没有半点抱怨,前世如此,今生依旧如此。这个老人,对他真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半点不好。甚至临终前,依旧念念不忘的将自己的体己尽数留给了唐惜春,依旧念念不忘的叮嘱儿子,“春儿是个实诚性子,念书不成,他又没个显赫舅家,多疼他些才是。”

唐惜春再没本事,再游手好闲,再人厌狗弃,唯有这个老人,依旧一心一意的宠爱着他。

将他宠坏。

如果历经世事,你就会明白,若有人肯将你宠坏,那是多么难得的一种幸福。

唐惜春鬼使神差的重生,乍见他爹如同见了阎王爷,唯独见了这个老人,让他幸福的想要哭泣。

唐惜春并不是什么内敛的人,想要哭时,他一皱眉毛,一咧大嘴,就哭了起来,揪着老太太的薄丝衣襟直哭的泪流满面,先是小声哽咽,后来越哭越觉过瘾,唐惜春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唐惜时给唐惜春哭的眼皮直跳,他是为义父担心,每次唐惜春挨揍,义父必要挨老太太的骂。唐惜时顾不得平日间惜字如金的优良品质,上前劝道,“惜春,你莫这般哭,老太太年纪大了,倒叫老太太跟着伤心。”

唐老太太爱怜的抚摸着孙子的发顶,对唐惜时道,“莫要拦他,叫他哭出来,省得心里积了委屈,憋出病来。”

唐惜春正嚎着,唐盛携罗氏已经到唐惜春院门口了。一听到唐惜春的嚎哭,纵使唐盛亦是头皮发麻,无他,唐惜春太会挑拨,那小委屈的模样,平白一个哽咽的小眼神儿就能挑着老太太骂他一顿。唐盛最恨唐惜春这等小人嘴脸,不过,这回唐惜春实在闹的不像话,唐盛已经下决心把唐惜春身上这些臭毛病整治过来!

唐盛甫一进门,就见唐惜春上半身伏在老太太怀里,哭的双眼水肿,脸白气噎的可怜模样。唐盛先给老太太见礼,训唐惜春,“晴天白日的,你哭嚎个什么?莫不是对为父不满!”

唐老太太怒,一手啪啪的击打着床沿道,“人都叫你打成这样了!还想怎样!怎么,连哭都不叫哭一声,你是想把孩子逼死吗!”

唐盛气势一低,连忙道,“母亲说哪儿去了,儿子是教他些道理。母亲不知道,这小子实在不争气,这过年就要十六了,还这般混混噩噩没个出息,以后可怎么成。”

唐老太太知道儿子对前番唐惜春被书院开除的事极度不满,叹道,“教儿子你也得有耐心,成日这般喊打喊杀的,成何体统?春儿本就是个胆小的,你总是疾言厉色,莫要吓着他。”

唐惜春哭个痛快,只觉着心中愁绪全消,一片亮堂。他并非要告唐盛的状,连忙道,“爹,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就是一见祖母就觉着,祖母这样疼我,我却不争气,实在对不起祖母疼我一场,心下羞愧才哭两声的。”

唐惜春满身才能都长这张嘴上了,唐盛心道,这揍你一顿,不见有啥悔色,反是愈发嘴巧,把老太太哄的团团转。我要是信了你这鬼话,简直白当了你爹!这个儿子,是得下狠手管教才行了!

唐盛心里恨恨,琢磨着狠手教子,唐老太太则刚好相反,一听孙子这话,顿觉万般欣慰,迫不及待的对儿子道,“你看看,你看看,春儿多懂事。不是我老太太偏心自家孩子,像春儿这样的孩子,万中无一,你莫再对他苛刻了。那啥子书院,不去就不去,你这做进士老子的,在家教他,不比外头师傅更加用心。待春儿年纪大些,考个秀才进士的,怎会没出息!”老太太自己也是破败书香之家出身,自然明白科举出身才是正道。

看老娘一味为唐惜春说好话的模样,唐盛都忍不住笑了,“娘,你以为秀才进士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有了?若这般容易,哪里还用得着千万人熬白了头发,这畜牲日日消磨光阴,四书尚念不下来,如何谈得秀才进士?”

老太太执拗道,“春儿才十五,咬牙用功几年,必能赶上的。”

唐盛见老太太入套,一笑附和,“母亲说的是,想当年儿子是如何用功念书的,母亲定还记得。这些年因我事多,又念着他少失生母,一直偏宠这孽障,由得他荒废光阴,虚度年华。想来,虽有他不思进取之因,亦有我管教不严之过。”

“母亲,你疼他,我是这孽障的亲爹,难道我不疼他?咱们谁都陪不了他一辈子,以后我死了,若他自己立不起来,谁会真正照应他!”唐盛正色道,“若真疼他,就应该严加管教,好教他考个功名学些本事,以后也能堂堂正正像个男人。母亲若觉着儿子说的有理,就莫挡着儿子管他,若母亲一意偏袒,儿子也懒怠再往这朽木身上费心!”

平日里任打任骂、百依百顺的孝顺儿子忽然这样板起脸来,还是相当能唬到人的。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唐惜春,老太太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一面怜惜不已的抚摸着孙子瘦削的脊背,一面道,“这是哪里话,难道我会拦着孙子上进?你只要莫真伤了春儿,要如何督促春儿上进,我不大懂,自然是由着你来。就是一样,莫要惊着这孩子才好。”犹是再三叮嘱。

唐盛瞟唐惜春一眼,三言两语将唐惜春今后的命运定下来,道,“母亲尽管放心,他胆子肥的很,且惊不着他呢。”

原来真是亲爹啊——

唐惜春目瞪口呆的瞅着自家老爹,忽然想起来,他是因何事挨揍了!

他没有唐惜时那么好的记性,凡念过的书,经过的事,终生不忘。寻常事,唐惜春向来是过了就忘的,但是,这件事在他记忆中如烙印一般,经年未曾稍忘,是因为,由这件事引发的一系列惨淡的生活,矫情的仿佛就是他上辈子少年时代的一场恶梦!

☆、憋大招……

其实,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但事涉唐惜时也是千真万切。

很久之前,长语短说,依旧要从唐惜春这个不争气的孽障说起。

话说唐惜春十分丢人的被书院开除回家,他自知小命难保,初时根本没敢跟老爹说实话。接着,唐惜春想了个拖延之计——装病!无缘无故的总是嚷嚷身上不舒坦,天天不是这里病痛,就是那里别扭,唐盛虽然心下微疑,因衙门事多,也并未多想,只是叫罗氏好生照看。罗氏倒是知道唐惜春的底细,只是,罗氏早便与唐惜春不睦,对唐惜春的事,罗氏并不落井下石,她只是冷眼旁观。

故此,唐惜春喊着身上不舒坦,罗氏就遍请城内名医,大张旗鼓的给唐惜春诊脉看病,各样名贵补品不惜银钱的流水般的送到唐惜春院里去。

慈母的脸孔,做得十成十。

唐惜春装病,只是权宜之计,暂且支应罢了。

甭看唐惜春念书时黄鱼脑袋不开窍,他就自己老爹非常了解。唐盛是一地父母官,自来要面子,哪怕不说面子啥的,就他这被书院开除的事儿,叫唐盛知道真得扒了他的皮!

唐惜春并不怕唐盛如避猫鼠,但,说到底,还是怕的。

尤其,唐惜春怕挨揍。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待他尚未想个万全之策应对,唐盛就消息灵通的知道了唐惜春被书院开除的事儿。

当时唐盛的脸色,唐惜春两辈子都忘不掉,若不是他当即立断撒腿跑到老太太院里求救,唐盛真能活活打死他!

唐盛险些气疯,手持着家法追到老太太院里要打死唐惜春以正家风,唐老太太死拦活拦,以性命相威胁,总算救了唐惜春一条小命。

唐惜春暂且逃得一命,却不料唐盛天天着心腹仆人在老太太院门口守着,只要唐惜春一露头就要拿了唐惜春去祠堂打死,唐惜春既怕死又无赖,他足足在老太太院里躲了数日,吃喝拉撒都在老太太院里,死都不冒头。

唐盛更是怒上加怒,那简直就视唐惜春如上辈子仇家一般。

再说唐老太太,修来这么一对父子,可谓上辈子没烧高香。

唐老太太是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她毫无原则的溺爱孙子,另一方面她又十分清楚,念书举业方是正道。孙子给书院开除这事儿,老太太也知道实在是不给家里长脸,儿子想教训孙子,这本没错。只是,她待唐惜春如同心肝儿,唐惜春自下生就养在她身边,平日里就给她老人家养的如丫头一般,碰破块儿油皮都能大呼小叫半日,想着儿子的狠劲儿,一时看不牢,真能要了唐惜春半条命。

这不是要孙子的命啊,这分明是要她老太太的命啊!

所以,老太太一颗慈心,那些日子真是时时刻刻处在一种无声的不能外道的煎熬中啊!她舍不得儿子下狠手的教训孙子,同时担心孙子念不出功名课业,以后没出息。

最终,唐老太太失眠三天三夜,想了个绝招出来——给唐惜春纳个房里人。

不是妾,只是房里人。

确切的说,就是给唐惜春准备个女人!

唐老太太会这么想,当然不是无地放矢,她完全是从自己儿子早婚早育而萌生的灵感。

话说当年唐盛十六岁上娶了十八的刘氏,刘氏温柔大方,贤惠过人,又知劝唐盛上进。唐盛能二十二岁考中进士,与刘氏的督促照顾有直接的关系。

唐老太太思量着,给孙子寻个贤良的女人,有这么个亲密人劝导着,兴许能改改这孩童的脾气。只要孙子用功,那功名还不是手到擒来啊。

不得不说唐老太太很异想天开,但,这个想法却得到唐惜春的强烈拥护,唐惜春一张巧嘴,那不光是这辈子巧,上辈子同样巧舌如簧。

因唐惜春年纪渐长,渐通男女之事,平日里他房里那些花瓶儿似的扭扭捏捏、拿腔作势的丫环们,不得不说都是叫唐惜春惯出来的臭毛病。唐惜春虽然还未亲近过女人,但,时不时的捏捏抱抱、亲亲热热的占人家小女孩儿的便宜,这事儿唐惜春没少干。

故此,老太太一提给唐惜春纳房里人。唐惜春立刻双手赞成,他还花言巧语的对老太太道,“孙儿倒不是贪恋女色,只是想着若有个体己人来照顾孙儿读书,孙儿定不会再似以往那般懈怠了。老太太这样疼惜孙儿,孙儿一定给老太太争气。”

唐惜春嘴甜如蜜,老太太在对待孙子一事上,向来没啥原则,见孙子这般懂事,只以为得计,便叫孙子自己挑个懂事的。

于是,老太太要给大公子挑屋里人的消息就这么在阖府下人间传扬开去。

彼时,唐盛已经给唐惜春气的恨不能嘎嘣死了还能少生一口闲气。对于老太太的馊主意,又听老太太拿他与刘氏打比方,唐盛唯一的要求是,“那孽障生日小,总要过了十六岁才好收屋里人,太早泄了精元对身子不好。”

老太太满口应下,“现在先挑几个妥当的,介时再从妥当里挑妥当人,包管是妥妥当当的。”遂一心一意的盼着孙子因女色能转了正道,用心念书。

不得不说,老太太这主意简直馊到了极点。

此口风一漏,不说别人,唐惜春院里那些大小丫环就成了斗鸡,天天鸡生鹅斗,没个消停。偏生唐惜春这二百五跟贾宝玉投胎似的,傻b兮兮的不但看不出他这丫环窝已成了宫心计,还自认为自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魅力天成,风流自生,再没有人不爱他的。

至于丫环间的明争暗斗,你死我活,唐惜春只当是胭脂错酿了醋,一笑而过。

傻x唐惜春自以为是纵横于万千柔情之中,除了阿玄,无往不利。

要说这贱人,若肯消消停停在自己这丫环窝里作威作福,淫荡度日也还罢了。他偏又作死的自己屋里食儿不吃,要到外头打野味儿,而且不知死活的打到了唐惜时的院子里去。

唐惜时这人吧,生就如一块黑铁精钢,尽管唐盛待他有如亲子,悉心教导,不过,家下人势利,因唐惜时素来寡言,遇事少有言语争执,更兼他并非家中正牌少爷,便对他小瞧几分。

其实,这人再有心眼儿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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