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呢?”
温昭明抬起下颌:“我要去见父皇。”
*
明帝此时正在南书房议事,温昭明走到时,皇后秦氏也刚刚赶到。
温昭明对着她福了福:“母后。”
皇后微微一笑:“许久不见宜阳入宫了,本宫很是想念呢。”
南书房中陆陆续续有大臣走出来,皆一一对二人行礼,走在众人最后的,是大伴郑兼。
他甩开拂尘对皇后欠身:“娘娘请,陛下正等着您呢。”他的目光幽幽,似有若无地从温昭明身上掠过。
看着皇后的背影,温昭明心下雪亮。
在皇权的掠夺与倾轧间,皇子是最重要的傍身手段。秦氏无子,又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她想要把温珩夺于自己股掌之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所以她的脸上才会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皇后才施施然地从南书房中走出来,不知明帝和她说了什么,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温昭明跟在郑兼身后走入暖阁,她站在地罩前行叩拜大礼。
明帝手上正在翻阅奏折,不抬头,他淡淡问:“宜阳怎么今日来了。”
温昭明轻声说:“儿臣想入宫亲自教养温珩。”
明帝的手微微一顿,他缓缓抬眼:“这么说来,你和皇后是为的同一件事。”
朱笔在奏折上划过几笔,明帝的声音平淡又冷漠:“怡嫔过身,皇后是后宫之主,抚育怡嫔之子情理之中。你是朕的女儿、温珩的皇姐,虽然比他大了十几岁,可于情于理,也不该是你。”
温昭明再次将额头贴在地上,低声说:“皇后娘娘尚且年轻,正当壮年,日后定然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待到那时,又该让温珩如何自处?怡嫔过身前,儿臣恰在她身边,她的遗愿也是如此,不想让阿珩踏足于政治深渊,宁可他平安终老。”
明帝目光幽微:“温珩是皇子,许多事他无从躲避,责无旁贷。”
“父皇,温珩已经七岁了。儿臣希望父皇问问他的心愿,他是愿意跟随皇后娘娘,还是跟随儿臣,又或者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自己,独自生活。”温昭明抬起脸看向明帝,“求父皇垂怜。”
明帝手边的奏折已经摞了两叠,他从中又抽了一本,过了不知多久,明帝说:“朕知道了,这件事朕会考虑的,你跪安吧。”
温昭明轻轻呼出一口气,行礼跪安。
走出南书房的门,郑兼送她到门口。郑兼面白无须的脸上,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公主殿下何苦淌这个浑水呢?五殿下寄养于皇后娘娘膝下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不单是娘娘从此有了依傍,五皇子也能母凭子贵。皇后娘娘的身份可比怡嫔贵重多了。”
他的语气平平,似带讽意。温昭明淡然一笑:“本宫知道,你们内侍最喜欢认义父干爹,但本宫想告诉你们,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胡乱认亲。”她的语气并不客气,也不再等郑兼回话,施施然向乾西四所的方向走去。
回到温珩的住所时,他已经醒了过来,正坐在床上拥着被子发呆,既不说话也不哭闹。唯独见到温昭明时,嘴角才微微扬起:“阿姊。”
温昭明揉了揉他的头发:“吃点东西吗?”
温珩乖巧点头,温珩叫了一声秋绥,秋绥便拿着食盒走了进来。
羊蹄笋、薏仁粥、吹秀鹅、雪霞羹。
为了适应温珩的口味,厨房特意在薏仁粥里加了砂糖。温昭明把碗递给温珩,他便拿着汤匙默默吃饭,吃着吃着眼泪又一颗颗掉落在碗里。
知道他此刻难过,温昭明并不勉强,她把他的碗拿走,又重新给他盛了一碗:“纵然难过,也得先吃饱,不然怡嫔娘娘会心疼的。”
温珩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冬禧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函:“这是宋先生派人送来的信,说是给五皇子殿下的。”
温昭明愣了一下:“这信是写给阿珩的?”
“是。”
温昭明接过,她看向温珩,柔声问:“阿珩想看吗?”
第36章
温珩抿着嘴唇轻轻点头。
他额头上还有被汗水濡湿的头发, 温昭明轻轻替他拨开,然后把信递到温珩手上。
信封上写了:五殿下亲启,的确是宋也川的手书。温珩拆掉火漆, 信封里是两张素白的信纸。
温珩抿平了嘴角,缓缓将信看完,良久没有说话。
“阿姊能不能知道,宋先生和你说了什么?”温昭明轻声问。
温珩将信纸递给她, 温昭明展开信纸。
宋也川给温珩讲了一个故事。
他向温珩讲起自己在学舍中的生活,除却乏味的读书写字, 他偶尔会爬山、凫水,也会偶尔上山摘果子。他讲述起自己的父母, 还有兄弟朋友。文风流畅而平实,娓娓道来,像是一条温暖流淌的河。
信纸的第二页, 开篇第一句是:建业七年,我失去了曾拥有的一切。
他没有过多的提及政治, 所有对于温珩来说晦涩的字眼, 宋也川都一笔带过, 他更多的书写下自己不同时期的心情。他说:“建业七年的那个夏天, 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夏天。天气很热, 诏狱里密不透风,当我听闻父母皆伏法时,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到底有多痛。”
“那时我想, 活着与其说是赏赉, 不如说是一种惩罚。但如今,我又庆幸自己还活着。活着可以做这样多的事, 可以替我的亲人,看更多的风景,闻更多的花香。”
“活着的人,注定是要背负更多的东西。不仅仅是逝者生命的延续,还有更多的希望。”
缓缓读完宋也川信中每一句话,温昭明竟觉得眼底有些发热。
她从没有刻意问起宋也川的过去,只知道他年少惊才,醉心于书海间,文采风流。却不知,除去纸面上的字字珠玑,宋也川也曾是一个打马游春,寄心于苍山碧海之间的少年。
他并非是一日两日间变成了现在这般古井无波的模样。
入朝为官,透过史书典籍的字里行间,宋也川看到的是民生多艰。而举家获罪之后,他面对的又是人生的困厄与悲凉。
活着本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宋也川的信中却又充满了豁达。
他主动撕开淋漓的伤痛,想要告诉温珩,这个世界生与死都太过庸常,每个活着的人都要面对无尽风刀霜剑。书信的结尾,宋也川又写道,若是温珩可以好好吃饭,下次他会从宫外给他送一些有趣的玩意儿。
温珩默默吃完了一碗粥,每一种小菜也夹了几箸。
温昭明突然觉得,宋也川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他的善良与真诚,可以照亮他身边的每个人。
哪怕没有见过他的人,都会受到他的感召。
吃过饭,温珩突然问温昭明:“阿姊,写信的这个人是谁?”
“他叫宋也川。”温昭明亲自帮他擦了擦手,“他曾经是建业四年的榜眼。”
温珩仰着脸:“我想见见他。”
温昭明笑着摇头:“阿珩,他是罪臣,他不能入宫见你。”
“哦。”温珩再一次抿平了嘴角,“他犯了什么罪啊。”
怀璧其罪。
“他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是宋家人犯了错。”
片刻后,温珩声音虽轻却坚定,“我要替他脱罪!”
温昭明有些怔忪,随后才轻轻说:“我替宋也川多谢你。但是这话不要对旁人说,知道吗?”
温珩笑起来:“阿姊,我懂。”
他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彻底干涸,眼睛却又重新亮起来。温昭明陪他读了一会书,温珩却又忍不住问:“宋也川还会给我写信吗?”
“也许会,”温昭明也不知道宋也川的想法,“你希望他写信吗?”
他点点头。
温昭明含笑:“那我觉得,他会写的。”
*
四月十一这天早上,明帝来到了乾西四所。
今日是怡嫔小殓,温珩执意守灵,一直到天明时分才回来。温昭明给他拿了一些粥,还没吃半碗,明帝便走了进来。
一屋子人全都跪了下来,温珩仰起头看向父皇,还未开口,泪珠便夺眶而出。
“父皇。”他哽咽着行叩礼,明帝走上前,对着他伸出手。温珩便扶着明帝的手站了起来。
“宜阳也在。”
“是。”温昭明福了福,“阿珩年幼,儿臣不放心,便留在宫里陪他。”
“朕也是才从春和宫来。”明帝在桌边坐下,温昭明便让人再上一副碗筷。
桌上摆的都是些简单的菜色,温珩一夜没睡,依然强撑着和明帝一同吃完了早饭。温昭明知道他们父子俩有话要说,于是找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明帝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温珩的头顶:“皇后昨日和朕说,她很喜欢你,想把你收于膝下,你愿不愿意?”
温珩抬起头看着父皇,轻轻摇头:“回父皇,儿臣不愿。”
“她是皇后,你的身份也会随之提高,为何不愿?”
温珩起身跪倒:“儿臣只有一个母亲,不愿再认别人为母。若说照顾,儿臣今年已经七岁,平日里习惯了乾西四所的生活,衣食住行皆可亲为,不需要照顾。”
明帝目光如海,似漫不经心地又问:“宜阳同朕说,愿意住在宫里陪你,你愿不愿让她留下?”
“回父皇,儿臣也不愿。”
明帝哦了声:“朕倒是觉得你很喜欢她。”
“阿姊待儿臣很好,儿臣确实喜欢她。但儿臣已经长大,不想让自己成为阿姊的负担。”温珩垂下眼,低声说,“儿臣想成为可以保护她的人,不想一直被她保护。”
这些年来,明帝其实对这个孩子并不关照,正因如此,此时才会觉得有些震惊。记忆里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如今已经早慧多思至此。
“朕可以答应你。”明帝起身将他扶起,“你近日功课做得如何?说给朕听听。”
“是。”温珩垂目,“儿臣学《通鉴纲目》中商君变法这一章,书中说:‘商君相秦,用法严酷,尝临渭论囚,渭水尽赤。’言语之间,斥责商鞅善用严刑酷法,儿臣初时以为严刑厉法可以杜绝犯罪,可后来又觉得,严厉的刑法会另臣民战栗不安,不利于仁政。”
明帝嗯了一声,而后问:“你觉得我们《大梁律法》如何?”
温珩低声说:“儿臣不敢妄议国政。”
“说就是,没有外人。”
“儿臣以为,《大梁律法》上承《唐律》,革故鼎新,可堪称法典之范本。和《唐律》相比,量刑之上,轻者更轻,重者更重。《大梁律法》四百六十条,斩刑、绞刑乃至极刑数量更甚以往,还有连坐之罚,一人犯错,株连全族。因此受无妄之灾的人不胜枚举。”
明帝笑了,缓缓地他说:“你有仁心是好事。朕也允许你提出质疑。等怡嫔大殓后,朕许你每月初一和十五去南书房听政,和你的皇兄们一起。”
温珩再次跪下:“谢父皇解惑。”
走出乾西四所,温昭明正在指挥奴才们修理院子中的杂草与花枝,她今日穿着月白色的长裙,日光照射下隐带一层瓦蓝的微光。见明帝走了出来,温昭明蹲身行礼。
“最近读了什么书么?”明帝缓缓开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