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他松开她,露出一个笑,他说:“我方才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建业七年的诏狱里。”
温昭明安慰道:“都过去了,只是一个梦。”
宋也川微微睁开眼看着她,脸上带了几分柔色:“我知道。”
诏狱里不会有这么美好的吻。
也不会有人因为他的受伤而难过。
宋也川习惯了忍耐,在诏狱中断了肋骨都不会哼出声来。
如今身上的伤痛甚至和浔州狱中都不能同日而语,但温昭明心疼得快要落泪。
这是一种陌生的欢喜,宋也川头还昏沉着,心里却又觉得弥漫出一丝淡淡的甜。
随着和温昭明的相处,宋也川已经意识到了温昭明对他的那一丝怜惜。她尝试着去爱他,也去理解他。
“我进宫去了,阿珩和清影都没受伤。”温昭明在他耳畔说,“皇兄赐了些东西给你。”
宋也川知道她的重点并不在这,所以没有开口,果然温昭明继续说:“他要削楚王的兵权。大臣们争得很厉害。他来问我的意思,看样子是想要我去大臣面前卖惨。”
提到这些事,温昭明的神情淡淡的,她的目光看向帐顶:“若不是你在朝为官,我想搬到我的封邑去住。在涿州,那里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瓜果,还有荔枝。”
她眼中藏着一泓天上清泉,带着少女般的轻盈:“在咱们这儿只能吃到荔枝煎,在我的封邑是可以吃到鲜荔枝的。”
温昭明怕宋也川多心,又补充说:“你别多想,在这也挺好的。”
“过去,我一直都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她托着腮看他,“有你在保护我,我就不会害怕了。”
*
宋也川再进宫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秋天的午后,阳光像金子一样流淌在滴水檐上。
都察院那边来了消息,过了十月十五,宋也川便要去都察院领五品右佥都御史的官职了。
这份官身不单单是做皇帝耳目风纪的差事,还握着少许的军政权。
他跪在地上谢了皇恩,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本堂侍讲的差事又该如何?”
传令的太监露出一个笑:“陛下说了,本堂的差事本就是临时的差遣,都察院这边才是正经。”
宋也川说了声是,他身上已经好了许多,除了脸色有些差之外,已经行动如常。
走出翰林院的门时宋也川看到了温珩。
他走上前行了个礼问:“周王殿下怎么来了?”
方才太监同宋也川的对话温珩都听见了,他有些失落却不表现出来:“宋先生往后不再来了吗?”
日头明晃晃地照在温珩的身上,才一个多月没见,宋也川便觉得他长高了些。
“殿下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派人叫我。”宋也川耐心地说,“殿下很聪慧,翰林院也有很多鸿儒博士,都比臣更通诗书礼义。”
宋也川性子寡淡,温珩也不是热络的人,他们俩一同读书的时候又有着君臣之别,平日里断然算不上亲厚。可温珩却又没来由的有些喜欢他。
他垂着眼不说话,片刻之后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不过指节长的核雕。
做得很是精致,甚至能看到上头行走的人与窗扇上雕刻的花鸟。
宋也川眼中蕴藏了一个笑意:“这是殿下做的么?”
温珩点头:“跟着先生学过后,我又额外做了一个。先生觉得如何?”
他知道这样的东西拿给任何人,都会说他玩物丧志。但宋也川不会,温珩看着他认真地将核雕拿起来,摊开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极好。”
温珩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欢喜与得意,他说:“先生教我做核雕的步骤我都记得,只是我依旧学不会如何修补雕坏的核雕。”
“为得今日这个核舟,我总共做了十七回。”温珩眼眸平静如水,“先生那日说治国之道也是如此,总得在错漏之处加以弥补。可我想,若有朝一日,国将不国,不论是为君还是为臣,都该有推翻再来的勇气。先生,我绝不会学如何亡羊补牢。我要学如何才能绝无疏漏。”
他的眼睛和温昭明不同,公主的眸子明丽浩渺,而温珩的眼睛黑白分明又带了一股倔强的劲头。周王殿下像是长大了,不是那个哭鼻子的小孩了。
宋也川很喜欢他的倔强,做上位者的,总得需要一点韧劲儿。
能做一个明君,第一步就得是不屈服、不认命。
他觉得温珩能有自己的思考是好事,所以并不刻意引导:“殿下说的是。臣受教了。”
他把核舟交还给温珩,周王殿下仰着下颌说:“赏给你了。”
这个核雕他一连做了一个月,每日睡前拿着自己的小刻刀坐在床上雕一会,白天就藏在枕头下面。温珩觉得自己一定会比宋也川做得好,所以哪怕伤了手指也不肯休息。他自己明白,他不是在和宋也川争高低,他只是不认宋也川说的话。
国家容不下错漏,盛世也不该被涂抹污名。
宋也川有些惊讶,撩起衣袍准备跪下谢赏。温珩扶住他的手:“宋先生教诲我,可以算是我的老师,不必向我行礼。”
宋也川在他的注视下收下了这枚核雕,温珩松开他的袖子:“我走了,先生保重。”
刚八岁的人,说话显得有些老气横秋,宋也川笑了一下:“是。”
天光云影之间,宋也川目送着他的背影走在寥阔无垠的天宇之下。
褒衣博带,满袖长风。
第71章
建业九年, 十月十五。
宋也川拿着自己的箱奁走进了都察院的大门。
都察院里的人大多是务实派,再加上每人都身兼数职,忙得抬不起头来。
所有人都见过或听过宋也川的名字, 没人觉得意外,也没人刻意拿他的过去做文章。这样平视的姿态实在难能可贵。
对宋也川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宁了。
十五日那天晚上,都察院的御史中丞程既白在自己府上设宴, 款待都察院七品之上的官员。这也是摆明了,要将宋也川介绍给所有人。
他提前同温昭明打了招呼或许会喝酒。
都察院的人能喝酒的很多, 又是御史中丞大人私下里的设宴,不似恩荣宴那般走个过场。每个人都端着酒杯轮番的喝过来, 宋也川也不能例外。
明晃晃的灯影倒映在杯中,程既白先是逐个介绍了都察院里的人,从左右都御史开始, 再往下还有副都御史、左佥都御史,五品之下还有司务厅、经历司以及十三道监察御史。这样一圈酒喝下来, 宋也川面上已经沾了红意。
再往下, 还要给品阶高的官员再次敬酒。
宋也川明白这些是给他和大家熟悉的机会, 也明白这是另一种考验。
他不会喝酒, 今日这些酒水饮入腹中, 搅弄着肺腑都作痛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宴会的结尾,他连自己怎么出的府门都记不得。
夜风吹过,他扶着御史中丞府门外的槐树,呕得肝肠寸断。
身后有人给他递帕子, 宋也川扶着树站直身子。回过头时, 温昭明正静静地看着他。
宋也川双眼还泛着血丝,他默默擦了嘴, 跟着她上了马车。
他现在倒是清醒了些,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了。
宋也川以为温昭明会生气,但是她没有。
浓郁的夜色下,她的眼睛倒映着一丝光亮,温昭明安静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该说什么呢?
宋也川是封无疆提拔到都察院的,往后所有人都会把他看作是和首辅有瓜葛的人。他的过去人人都清楚,这回不过是一个投石问路,往后能不能有立足之地,还得凭自己的本事。
这是宋也川自己要面对的路,他要往上走,有些俗礼是免不掉的。人微言轻,是没有推脱的余地的。温昭明有些心疼,倒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
宋也川小口喝完了,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酒气重不重,会不会冲撞你?”
温昭明摇头:“没有。”
“昭昭,”宋也川柔柔的笑,沾了两分薄醉,他眼底藏着一丝暖融融的春意,“你专门来接我的吗?”
温昭明觑他:“不然呢?看你在程既白的府门外吐昏过去,明天被乞丐发现么。”
“哪有。”宋也川拉过温昭明的手,小声却又认真说,“昭昭,我认得路。不论在哪,哪怕到了天边,我都知道怎么走回你身边。”
宋也川每次喝了酒都这样,甜美的话不要钱似的说给她。
温昭明抬起眼眸打量他:“还难受吗?”
“难受。”宋也川闷笑着将头靠在温昭明肩上,似是在撒娇,“昭昭,我好难受。”
他不愿提起艰难险阻,想要靠这种方式蒙混过关,不让温昭明再去问、再去想。
明知他三分真七分假,温昭明依旧抬起手,隔着衣服找到他胃的位置:“躺下,我给你揉揉。”
马车上空间狭小,宋也川的头枕着温昭明的腿,温昭明的手轻轻贴在他身上,隔着衣服却依然能暖进心里。
“我今天,其实是高兴的。”宋也川说,“没人提起我的身份,他们都拿我当个普通人。”
他闭着眼睛,感受着温昭明掌心的温度,露出一个笑:“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做个正常人,是这么好的事。”
他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微末的真情便会让他记在心里。
天气有些冷,月色照在地上,青砖上已经开始挂着盐粒般的微霜,宋也川头上戴着冠,温昭明替他拆下来放在桌上。他乌发披散在她的腿上,温昭明掬起一缕,浮光水滑,上头像是挂着清冷的月光。
*
都察院设立之初,为的便是做皇帝的耳目,提点督查着百官。可如今,这样的活有东厂的人在做,一旦有些事都察院和东厂的人起了什么冲突,哪回都会败下阵来。
这几日查封了一个苏州平江的私盐衙门,抄出了百十万两的白银。都察院十三道衙门的人一起核对着账簿。发现每一年私盐衙门都会往镇抚司送十多万两白银。丰年多些,欠年少些,只是平摊下来,总共不下百万两。
这些赃银都是熔了重新煎成的银锭。
眼下政局不稳,温襄登基的时候下了旨意,优先用宝钞做货币,金银的交割总得有定数,还要交给官府查验。
宝钞贬值得厉害,唯有金银才是最值钱的。
这百十万的白银惹了众怒,朝堂上几位御史弹劾锦衣卫的折子接连送到了皇帝的案桌上。
刘瑾心里也委屈,因为这笔钱不过是经过了锦衣卫的账,最后还是流向了司礼监那边。他沾了个手,落下的银子还不够万两,却在如今惹得一身腥臭。
皇上的意思是小惩大戒,可这些文臣们被东厂和司礼监压抑得太久了,好不容易抓住的把柄根本不愿意放下。朝堂上两方乌眼鸡一般斗了许久,一位名叫谢世英的老臣在朝堂上打算触柱而死,以证清名。温襄恼了,说他忤逆君上,罚了二十杖。
贺虞淡淡说:“陛下就让都察院的人监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