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走到门边,明帝突然叫住了她:“凤凰儿。”
温昭明回头,空荡荡的龙椅上,明帝鬓发已斑,笑容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与勉强:“朕记得你夏天时总不爱吃饭,记得让你府上的医者开些调理的方子,现在你比过去瘦太多了。”
温昭明眼底飞快地弥漫起一丝湿意,被她刻意压制了下去。
她年幼时性子骄矜,生得有几分瘦弱,非精细饮食不吃,长大后已经改了大半,没料到明帝还能记得。她笑了笑:“是,阿父。”
出了乾清宫的门,温昭明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她面无表情地走下九重丹墀,眼底尽是冷漠。
昔日里,她也曾因为明帝的薄情多疑而感伤。王皇后仙去之后,她对于亲情的渴望更胜于以往。但或许血缘至亲,并不一定是最亲近的人。父与子、君与臣的差距,隔开的距离岂止是一个血脉相连可以弥补的。她数度黯然神伤,如今却已经可以坦然释怀。
有些感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重要。明帝错过了他渴望亲情的那些年,他的冷漠早已让温昭明不再有亲近他的欲望。
她有了宋也川。
那个无数次想要走向她的人。那个在寒夜里想要为她取暖的人。
他说殿下不必自轻,他说春山可望。
他在冬夜里点了一盏灯,照亮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
又过了月余,时间到了五月里,天气渐渐热起来。
为着能在酷暑之前把新账簿赶出来,宋也川在户部衙门里一连宿了七八日。和他一起看账簿的,大都是与他年纪相仿,或是略大一些的芝麻官。初时大家都有些拘束,但时日长了,大家也都渐渐熟络了。
一开始,那四五个郎君是不愿意和宋也川说话的,哪怕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是他们四五人坐在一起。黄昏后的官膳是需要每日去光禄寺领的,他们五个人每日值班,轮流去拿,只有宋也川日日自己去。
谁都知道宋也川曾经是公主的门客,他们这些年轻士人不喜欢宋也川这样的人。
宋也川倒是对这样的事很平静,见面时总会主动问好。
这群人有傲气,却也不愿做尖刻的人,一来二去也会同宋也川点头致意。
后来他们发现,宋也川这个人不光脾气好,办事也十分妥帖周到。偶尔还会替他们做一些晦涩繁复没有人愿意做的工作。大家都是拿俸禄做事的人,逐渐对他也少了些敌意。
五月初三,宜阳公主亲自上书,恳请明帝将庄王温襄继嗣于先后。
明帝允其所请,册温襄为太子,并从翰林院中选取三人为太子洗马,谢庸赫然在其列。
温昭明拜见过明帝之后,在东华门处等宋也川下值。
这一日,他来得比平常要更晚一点。
温昭明撩起车帘看去,宋也川背后是一片灿烂如金的残阳,而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慢得让温昭明皱起了眉头。
宋也川走到马车边,霍逐风为他放下车凳,他上车时明显比过去慢了很多。
于是在他刚坐在温昭明对面,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的时候,温昭明的手就落在了他的膝间。
宋也川还没来得及制止,温昭明就已经缓缓卷起他的裤腿。
他的膝上满是淤青,显然是在青砖地上长跪过。
宋也川并不习惯于旁人面前袒露体肤,却又不愿意拒绝温昭明,他默默地垂下眼睫不去看她。
温昭明显然是生气了,她抬着头盯着宋也川。
户部没有罚跪的习惯,一来官员最常见的惩罚无非是罚俸,平日里遇不到很多更重的刑罚。二来罚跪这种事,太过于折辱人,大家都是一朝为官的臣子,轻易不会用罚跪来做体罚。
这种体现在皮肉上的责罚,明显带有着君权王权的威慑。
“是温兖?”
“昭昭……”
“是不是?”
宋也川没说话。
温昭明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膝盖,宋也川轻轻吸了一口气。
“是因为我上的那一篇奏疏。”温昭明仰起脸,“温兖找你麻烦了?”
温昭明说的是疑问句,可语气分明很是笃定,她本就是机敏聪慧的人。
宋也川轻轻去拉温昭明的手:“本不是很要紧的事,但你若想听我可以讲给你听。只是我说了,你不能生气。”
第56章
今日宋也川的确遇到了温兖, 与其说是偶遇,不如说楚王温兖确实是在等他。温兖身边的侍卫三下五除二地摁住他,让他跪在地上。而后温兖眯着眼, 冷冷地对宋也川说:“你不要告诉本王,宜阳今日送上的奏疏,你毫不知情。”
宋也川平淡道:“什么奏疏?”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温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腰上的佩剑,“温襄成了太子, 宜阳这封奏疏宛若及时雨一般,连本王都得拍案叫绝。宋也川, 你到底帮得是谁?是本王,是温襄, 还是温昭明?”
“王爷,臣卑微之身,哪里有左右公主的本事。”他面色平静, “若真有,为何不蛊惑公主帮臣加官屡爵。”
温兖嗤笑了一声:“本王也不是头一日见识你巧舌如簧的本事。你说的这些, 本王一个字都不信。你要记好了, 你如今也不过是户部一个小吏, 没资格耍小聪明。江南凌迅严重, 户部正缺人南下赈灾, 你也不要留在京里了,三日后去南方吧。”
他笑容中有几分意味深长:“你放心,本王不会让你去太久,还是会让你回来的。”
马车中点着一盏六角琉璃灯, 华美的灯光落在温昭明的脸上, 她安静而矜贵,像是画上的美人。宋也川忖度着, 并不想将那些晦暗的事情说给温昭明听。
他编了个理由,粉饰掉这些晦暗的琐事。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好,而后温声说:“昭昭,我要去南方一趟。”
“这也是温兖的意思?”
“是。”
“长江下游连年凌迅,今年灾情更胜以往。朝廷按例都是要派人去赈灾的。”宋也川垂着眼睫缓缓说,“赈灾的银子要从户部出,所以我是以户部外郎的身份南下的。短则一月,长则三月,灾情稍解之后便能回来。”
“你就不怕温兖找个由头,彻底将你留在南方,不许你再回京?”
宋也川沉默了一下,而后抬头看向温昭明,眼底藏笑:“那我可以走殿下的门路么?”
温昭明却板着脸:“你算我什么人,凭什么要我给你找门路。”
宋也川知道她生气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腰,声音柔柔:“我也舍不得昭昭。”
温昭明将他的手拍开:“我哪有舍不得你?我只是觉得你这官横竖做得也没意思,辞了留在我府上陪我不好吗?我改日去求父皇给你个闲差,不比户部清闲自在多了?”她潋滟的眼睛淡淡地看向宋也川:“还是说,你所谓的喜欢我,都是你的幌子,你图的还是自己的官身?”
“昭昭,”宋也川正色,“我喜欢不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可你求官既是为我,如今又要与我分别。”她仰着脸,神情中带着几分骄矜,“还说不是骗我。”
宋也川沉默了片刻,而后对温昭明道:“昭昭,你现在喜欢我,觉得我有趣儿。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我四体不勤、一无是处,你还喜不喜欢我?等我彻底成了仰赖殿下而活的人,殿下又遇到喜欢的人,会不会把我弃置脑后?”
这些话显然不是一日两日间想到的,宋也川每说一句,温昭明的气势便更低一分。
“过去不一直是这样的么?”她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可我喜欢你,怎么会因为你说的这些便不喜欢了?再说,你就能保证始终喜欢我么?”
宋也川眼中笑意淡了:“我会一直喜欢你,哪怕你不喜欢我了,我也会喜欢你。但是昭昭,正因为喜欢你,我才想要变得更强,你能不能理解我?”
马车里第一次沉默下来。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想要什么,她要他不遗余力的爱,要他义无反顾地奔赴,他也是这样做的。但她不能理解他渴望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夙愿,不能理解这个月俸几两银子的六品官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宋也川意识到,从他会试开始,在温昭明心中像极了一场妙趣横生的游戏,她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理想高台,心中也曾体会到和他一样兴奋快乐。
但游戏总归有结束的那一天,温昭明此刻开始品味出一丝无聊,因为走入庙堂的那一刻起,并不是这场游戏的终点,而是另一个开始。
宋也川没有离她更近,反而越来越远。他有了自己的世界,生活里不再充斥着她一个人。
而温昭明的世界却依然没有太多波澜,她也习惯了所有人都围着她。
宋也川见温昭明不语,又耐心地哄劝:“等我从南方回来,请几天假陪殿下去玩好不好?不管是爬山还是逛园子,殿下喜欢什么,我都奉陪。”
温昭明不咸不淡:“我喜欢睡觉。”
宋也川从善如流:“那我就陪殿下……”他猛地停住,面红耳赤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既然今日承诺了,那我便姑且原谅你。等你从南方回来,要来我府上陪我睡觉。”温昭明不等宋也川反驳,“你若不答应,往后就不要再和我说话了。”
耳边传来宋也川无奈的叹气:“好。”
*
想到宋也川要走,温昭明总是觉得怏怏的,就连宋也川离京,她只是派人去送了些东西,没有亲自为他送行。
只是冬禧能感受出温昭明心中的不快。比起活泼的秋绥,冬禧对温昭明的心思反而能体察得更深切些。初夏时节,阳光暖软,温昭明百无聊赖地坐在公主府的水榭旁边发呆,冬禧给她倒茶,而后问:“殿下这几日似是心情不好。”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倒映着天光云影的春池里,淡淡说:“我是真喜欢宋也川么?”
冬禧有些不解:“难道不是么?奴婢没见过殿下对旁人这般上心。”
停了片刻,温昭明才说:“那是不是我的喜欢,太自私了些?譬如说,我只想让他围着我转,又比如他说要离京,我也明白他的意思,可依然是不想让他走。我是不是太骄矜了?”
“殿下,您是公主。”冬禧思索着说,“按理说,哪怕是驸马,也得向您行礼问安,您若想做主子,其实可以一直当主子的。但是若论情,总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没趣儿了。宋先生不是强硬的人,平日里对殿下的心思,奴婢也瞧得真真儿的。这些得看殿下往后想怎么和宋先生相处,是主仆君臣还是……”
她有意没有说全,温昭明闷闷地嗯了声:“霍时行传信儿回来没,他如今到哪了?”
“这两日没传,算着脚程估计能到姑苏了。”
温昭明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又过了十几日,宋也川为温昭明写了一封信。
他用端正的小楷写了一些生活琐事。途径的街市、楼阁与亭台,还有各地风土人情。他说他现在已经落脚在了酆县,这几日会很忙,但他有空时还会再写信来。
这不是温昭明第一次看宋也川写信,昔年他也曾写信宽慰温珩,但这一封信,是他专门写给自己的。这是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宋也川写信的口吻平静而温和,像是坐在温昭明身边,淡然的讲述,透过这薄薄几页纸,温昭明好像看到了孤灯下宋也川执笔的身影。
除了信纸之外,信封里还折了一枝木槿花。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温昭明喜欢木槿,所用饰物也大都和木槿花有关。这枝花簇簇亭亭,虽然已经干了,但依稀可以闻到幽微的香气。
宋也川为温昭明留在纸上的,是春花曼丽,是太平岁月。温昭明此时并不知道,宋也川面临的是怎样的肃杀与残酷。
宋也川赶到酆县的时候,天色将明未明,只余下一抹稀薄的光。
河堤已经被冲垮,汹涌的河水从西向东,声势浩大地席卷而来。众人不过只能站在颓圮的河堤后面松软的土床上,眼睁睁的看着脚下的土壤一点一点被河水侵蚀。河水进一分,众人便退一分。
无数填了沙土的麻袋被扔进水里,却又被无情的卷走。
直至退无可退,再往后一分,便是农田。
农田上种满了绿油油的秧苗,一望无际,长势喜人。
可用不了半个时辰,河水便会将这片平原上的农田彻底吞噬。
宋也川沉默地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些眼含热泪地百姓跪在了河道监管总督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