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般地步,方阔还想为自己辩解:“老僧年轻时的无知,造成了今日…”
“你写状元郎时,有五十岁吗?”辛珊思讽刺:“五十岁还不懂事呢?你都快坐上少林方丈了,还无知啊?那我如今所作所为,你能不能都当我是年少轻狂愚昧不羁,不跟我计较?”
“状元郎不能卖。”方阔语带恳求:“那本书已经害了黎家满门了。”
“黎家满门的死,何止是因为你的话本?”辛珊思双目冰寒:“你告诉我是谁以戚宁恕的名义向黎家借六十万金?”
方阔喉间动了下,握紧佛珠:“我没想到黎家会借,我没想到黎家会联络戚家跟戚宁恕确定,我更没想到戚宁恕早存了心思。”
“孤山呢?”辛珊思再问:“孤山就是去绝煞楼挂牌杀人的米粥,你为什么纵容他?黎家的惨绝,在你心里算什么?你看着孤山将你的话本引入现实,算计了一家又一家,是不是特别得意?”
“没有。”方阔急否认。
“魏舫的钱是谁给的?”
“孤山…”方阔吞咽:“孤山以我的名给的,就因此小小总觉黎家灭门跟我有关。他问了我几回,我都没脸据实相告。”
辛珊思两手拉金刚珠串:“来吧,我今日也领教领教你的千机伏魔手。”
神色一凛,方阔看向五步外的女子,沉默几息。冥顽不灵,那就别怪他了。右脚一点一点地往旁平移,他将佛珠戴回脖上:“那老僧就得罪了。”枯瘦的两手合拢,一转拉开抱圆,大开大合。
见此,辛珊思收势把小金刚珠慢慢地缠上手腕,运起《混元十三章经》,身周风随手动,手势轻柔地转变,外放真气凝成一丸,推向方阔的圆。
明明只有一指节大的气丸,撞来时,方阔却耳中嗡嗡,五脏都被震得生疼。辛珊思见他脚步不稳,闪身一掌再击他撑起的伏魔圈。方阔两脚抠地,极力稳住下盘,但仍被推出半丈,口鼻血涌。
辛珊思跃起,掌向天灵。
“住手。”一披着破袈裟的老和尚急闪而来。
余光望去,辛珊思收手不向天灵,脚尖着地一掌直击方阔丹田。方阔还想挡,可惜力不及。丹田破,他像块破布一样飞了出去。
第104章
辛珊思罢手, 看着方阔砸在草沟边,微微勾了下唇角。
披着破袈裟的老和尚到了,拦在了方阔前, 快速打量了遍衣上被溅了血的女子, 瞥了眼不远处的断臂和…和达泰,回头望躺在草沟边一动不动的方阔,确定气息还在, 复又看向前,沉凝两息, 问:“你是辛珊思?”
辛珊思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方阔乃少林僧人,犯了错,自有少林来惩戒…”
“他是今天才犯错吗?”辛珊思打断了老和尚的话:“在叙云城,我与我夫君同差一说的还不够清楚吗?现在跟我讲少林僧人由少林惩戒?那坦州黎家遭灭门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你少林在哪?阎丰里被杀时, 你少林又在哪?孤山设计临齐苏家,若非我一家横插一脚进去, 现在哪还有临齐苏家?还有刚才…”手指方阔,“他是偷袭我。”
句句如刀一样刺在老和尚的心头,他乃少林戒律院前任掌院。二十年前,方阔拿话本进大雄宝殿做早课被察觉,就是他惩戒的方阔。他也是万万没想到方阔偷写的那些话本,竟成了孽根。
“阿弥陀佛, 老僧惭愧。”
“是该惭愧。”辛珊思道:“你少林连自家那一亩三分地都管不利索, 还配得江湖武林的尊崇吗?”
老和尚一双白眉锁得更紧:“少林僧人众多, 难免会有…”
“方阔和孤山哪个是普通僧人?”辛珊思不想听这些托词:“一个差点成了少林方丈一个是首座的大弟子。他二人可算是就活在你们眼里, 你等当真看不到他们身上的不对?”
老和尚不知该怎么回,只能道:“差一带着孤山的尸身回到少林不过一个时辰, 戒律院就已派人下山捉拿方阔。少林不会包庇任何过错。”
“捉拿?”辛珊思撇嘴:“方阔到崇州几天了,我不动他你们不捉拿,我一动他,你们就冒出来叫住手了。行…”摆摆手,“人,你带走吧,我不杀他。就他造的那些孽,我一掌拍碎他的天灵盖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多谢施主。”方阔的事暂且搁一搁,老和尚上前两步,双手合十:“阎夫人,关于售卖方阔话本的事,老僧觍脸请您三思。”
又叫她阎夫人了。辛珊思笑笑:“不用三思,这件事不会有变。大师以为少林在黎家灭门之事上没有责任吗?”
“有。”老和尚回得干脆。
承认就好,辛珊思不欲再多说。老和尚也看出来了:“既然阎夫人意已决,那老僧就不再相劝了。”
辛珊思转身走向达泰,确定人死透,便往莲步往官道去。老和尚目送,待人走远才去看方阔。方阔残喘着,转动呆滞的眼珠子望向来人,颤着唇许久才吐出音:“师…师伯,弟子有罪,罪大恶极。”
“你既知道自己罪大恶极,为何到现在才认,是因没余地了吗?”老和尚不想听他辩解,右手一翻,一根枯藤似的鞭子飞出。他一脚将方阔踢起,鞭子一圈捆住人,背到背上,转头望了一眼被弃在荒野的尸身,抬步往官道。
横行中原十三载,达泰有料到他会落得这般吗?
辛珊思才到李荀村岔口,就见叫她师叔的那个僧人黑着脸领着一众人来了。那众人里,还有不少少林和尚。
虹山气得头顶都冒白雾,看到小师叔,他都有点怯。
家里还有个吃奶的娃,辛珊思没空跟他们磨蹭,疾走过去:“谈思瑜呢?”
西佛隆寺的僧人和少林罗汉全低下了头。见此,辛珊思明白了:“跑了?”
虹山点首:“弟子无能,还请师叔责罚。”
不用再多问了,辛珊思知采元定是没夺回来:“你们十六个人追一个受伤的女子,还让她跑了?”
少林罗汉没脸吭声,他们也没想到这行不是密宗僧人,而是来自西望山。
虹山转眼冷瞥那群罗汉,费了好大劲才压下满腹的怒火:“弟子决定即刻领师弟们往蒙都方向追踪谈思瑜,尽一切可能夺回采元。”《混元十三章经》中采元是最正宗也是最邪门的一章经。此章经,绝不可以落在心术不正之人手中。
辛珊思心口发堵,舔了舔有点干的唇,眼看向少林罗汉:“是你们阻了他们捉拿谈思瑜?”
有武僧早憋不住了,发声道:“回师叔的话,若非少林和尚横棍拦路,别说一个谈思瑜了,就是十个二十个弟子们也能抓回来。”
还真是少林和尚干的好事…辛珊思都被气笑了,抬手抹了下鼻回头望向往这来的老和尚。
“是小僧一行的错。”领头的罗汉竖手:“小僧一行闻女子喊救命,又见一群褐衣僧人,便以为是密宗又在行恶,所以就…”
“师叔,”虹山望了眼荀家屯方向,小心问道:“达泰…”
“死了。”辛珊思没好气:“最近中原武林不太平得很,你们也别去追谈思瑜了,回西望山吧,将我师父的死上禀西佛隆寺。”
“可…”虹山想说什么,余光瞄了眼少林和尚,又停住了。辛珊思仰首望了眼天,起步往回,黎久久那一肚子奶撑不了多大会。在与老和尚错身过时,她蓦然顿住脚问:“泰顺十年,五里有下过释峰山吗?”
“没有。”老和尚语气笃定:“老僧师叔从泰顺十年初春入悟心道,三年未出明心陋室。”
辛珊思点首,她继续往回。这么说,送到她师父跟前的那封信,很可能不是来自五里。五里是建绝煞楼的东家之一,戚赟对他深知。信件之事,八成是谈香乐自导自演。
虹山犹豫再三,还是跟上了小师叔。他一动,其他武僧也随之。
辛珊思甩着膀子越走越快。跟着的虹山,没多大会便闻到了血腥气,头一转就看到了一条断臂。达泰的尸身距离断臂有三四丈远。他停下,小师叔能不管达泰,但他们不能。达泰犯下那么大的罪,就是死,寺里也要见到尸。
辛珊思疾走,压根不理身后。到大石集,她就望见冰寜怀里抱着个被子在路边晃,赶紧跑起来。
可算回来了,薛冰寕担心的要死。裹在被子里的黎久久,看见娘小嘴一瘪就要哭。辛珊思跑近,连说:“对不住对不住…”
“回来了。”风笑走出,见她一身血点手腕上还多了一串小金刚珠,便晓达泰应该是没了:“快去换身衣服。”
陆爻站院里,看人进门,道:“久久醒来没瞅着你就开始找,没闹嘴。”
“是吗?”辛珊思冲她闺女竖竖大拇指:“好样的。”
黎久久似知道自己被夸了,小嘴一咧笑开了。
洗了手脸,回屋换衣。辛珊思脱了腕上的小金刚珠串,放在床头柜上。
薛冰寕抱着黎久久就站在里屋门口。黎久久想娘了,急切地想让娘抱抱,两眼盯着门口。辛珊思换好衣服出来,手一拍。小家伙笑起,立马倒过去。
“哎呦喂…”辛珊思抱着她就是一通亲:“饿没饿,娘喂喂你好不好?”
人间少了个大祸害,薛冰寕也高兴:“我去看看晚饭做点什么吃。”
“行,明天我杀鹅。”
等辛珊思喂好奶出来,就听屯里的孩子喊有大和尚进屯子了,晓得是西佛隆寺那十来人,她退回正房往西屋去。
虹山问了两个过路的百姓,才找到小师叔家。院门敞着,他们也不敢擅闯,轻轻叩了叩门。
薛冰寕拎着一条杀好的鱼走出厨房,刚要说什么就闻掀帘声,回头见珊思姐抱着久久右手拿着只钵出来了。同时,风笑、陆耀祖也出了东厢。
辛珊思走向院门,示意叩门的那位进来说话。
叩门的正是虹山,他跨入院门:“弟子虹山,打搅师叔了。”
“看看吧。”辛珊思将师父的青莲钵递出。
见是玄灵老祖的青莲钵,虹山鼻子一酸,喉间哽塞。早晓老祖被害,可真真见着遗物,他还是难抑悲恸,屈膝跪下,将转经筒轻放在地,双手举过顶。
辛珊思把青莲钵放到他手上:“钵体上有我师父的留书,还有一章心法。师父遗命,令我必须夺回采元,将《混元十三章经》送归西佛隆寺。”
眼眶泛红,虹山羞愧,自己竟让谈思瑜带着采元从眼面前逃走。他真的枉修这么多年经法了。
“心法已经被我抹去。”辛珊思严肃:“青莲钵你们可以带走,但《混元十三章经》我会亲送回西望山。”
他们连个谈思瑜都抓不到,也不怪小师叔不信任。虹山捧着沉重的青莲钵,他哑声:“弟子让师叔失望了。”
“说不上失望。”辛珊思拉着女儿的小肉手:“谈思瑜…”毕竟是《雪瑜迎阳传》这本书的女主,“你们抓不到也正常。”
正常?虹山不认同,他们没那么废物。
“你起来吧。”辛珊思也没别的要说了,转身回屋去。虹山两手下沉,跪着读钵上留书,读到谈香乐偷袭时,更是想给自己两巴掌,他怎么就让谈思瑜给跑了?
正房堂屋,辛珊思逗着躺在炕上的小家伙,闻轻轻滚轴叮铃声,眉头不由一紧。她起身去门口,掀帘见虹山还跪在院门那,左手捧钵,右手转着转经筒,正念着经。
画面勾动着记忆,她的脑中浮现一幕,娘亲转动着转经筒,殷殷叮咛着被关在铁笼里的半大姑娘,以后在外听到这个声,一定一定要避开。
这让辛珊思想起了头回遇着谈思瑜的经过,那日她就是听到这个声,才下了官道。
娘,以后不用避了。师父,达泰被我杀了。
虹山念完一遍《往生经》,起身鞠躬:“弟子告辞,师叔多保重。”
达泰被杀、方阔被废的事,这时已经传进了崇州城。城里全惊了,不敢置信。
“真的是阎晴?”
“那还能有假?几个自盛冉山那方过来的贩子都看到了。方阔被少林罗汉背着,衣上都是血。密宗收殓达泰尸身,也没避着人。”
“听说达泰没落个全尸?”
“一整条胳膊都被扯下来了,地里到处是血。”
“这么说那阎晴就是辛珊思?”
“肯定是了,不然密宗和少林会由着她杀人?”
“不由着能咋的?他们是占理了,还是打得过阎晴?”
“啧啧啧,老子羡慕死黎上了。”
“先把你那一脸大胡子剐剐吧。”
西北地,汝岩道官路上,一支商队上百辆驴马车,满载着货物,缓缓往汝高城方向。几长相凶横的大汉骑马走在最前,傍晚路上行客少,不用多注意。一个大汉打起哈欠,甩甩脑袋,让自己清醒。这一趟,他们走了快五个月,都已精疲力尽,好在明日就到地儿了。
“哎哎…看着点路。”鼻上戴两金环的壮汉,两眼勒得大大,用马鞭指着前方来的牛车,喝道:“往边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