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极。”将他闺女放进窝篮,黎上去拿了桌上的绣囊,抽了里面的票子出来,没点直接递给珊思。
辛珊思数了下:“一千金。”
“其中十金算诊金,剩下的九百九十金是我们助他们脱离玉凌宫预收的报酬。”黎上去洗手。
这样一划分,辛珊思就心安理得地将这一千金收进了她的钱袋里:“穆坤重伤,蒙都肯定还会给蒙曜再派一个‘帮手’,我怎么觉得我跟达泰很快就要见着面了?”
“达泰在密宗深耕十三年,确合适用来牵制蒙曜。”黎上还记着闻明月的话:“算算日子,弄月庵应已经在找谈思瑜了。”
辛珊思轻笑:“一报还一报,应该的。”
晚上尺剑将抄好的两本话本带到了天字六号房,让主上过目。黎上大略地翻了下,将它们交给风笑:“在最后的那张空页上写明话本的来历,明天找人送往一剑山庄和垚军城。”
“是。”
辛珊思提醒:“米掌柜已经找到,让顾铭亦不用手软。”
“好。”风笑问:“要告知姚家戚宁恕在石耀山做山长吗?”
“暂时不用。”黎上道:“姚家抱着什么心,我们还不清楚。等哪天确定了,再告诉也不迟。”
昌山一剑山庄,顾铭亦三日前随父回到家中,见过娘后梳洗了番就去了曾外祖居的院子,对着棋局祖孙细研,直至今晚亥时才离开。熬红的眼,加上长长的胡渣,让他看起来略显潦草。没回自己的院子,带着一脸凝重往轻风堂。
顾尘都歇下了,拥着娇花似的媳妇吐纳轻缓。闻敲窗,他蹙了下眉,想装作没听见,但怀里的女人却推了推他。
“你儿子可算离了我祖父祖母的窝了。”
声音软软的,像片细毛在他耳上轻挠。顾尘拍了拍妻子的背:“得亏当年没依你,不然现在扰咱们好梦的就不止他一个了。”
又来敲窗声,秦向宁凶巴巴:“快点去。”
顾尘就没见过哪家晚辈会半夜三更地来敲长辈寝房的窗,睁开眼,抽回妻子枕着的臂膀,一拗坐起:“九月中,我就领他去南苏苗寨子提亲。”
“喜一大大方方又不乏细致,我很喜欢。”脸小小的秦向宁,皮子细嫩透红,完全看不出年岁,拉过枕枕着,看站在床边穿衣的丈夫:“你儿子一点不懂礼,带了姑娘回来就撂给我,自己跑去两位老人那下棋。换我是喜一,肯定不要他。”
对对,只是他儿子。顾尘笑着:“凤族长族里有事,本也没打算久留,只都到了昌山脚下了,不来见一见你又不合适。”
“反正比你儿子懂礼。”秦向宁翻身,背朝他。
扣好玉带,顾尘转身:“我去看看你给我生的好儿子,大半夜的急着找我到底为了何事。”
屋外,顾铭亦知道父亲起来了,转脚往堂屋去。顾尘走出里间点了灯,瞪了一眼进屋的儿子,正要开口,就见儿子从袖中抽了几张纸递来。
“什么?”
“您看过之后就知道了。”顾铭亦没想到东明生真就这么张狂,竟将对他一剑山庄的算计全部藏于残棋局里。
知道儿子什么性子,顾尘收敛了心绪,接过纸,细阅了起来。头张是棋局图,第二张是棋局分解与解说,看字迹,是铭亦曾外祖写的。第三张列的是这几年发生在铭亦身上的事…来回翻了三遍,比对了两次,他的眉皱起了。
顾铭亦见差不多了,便道:“爹,您可知西蜀城林家与临齐苏家这回事,早被人编进了话本?”
“详细说来。”顾尘走至桌边,将几张纸平铺桌上,再做比对。
“写话本的人,七月二十八日林、苏两家对质时,他就在场。”顾铭亦庆幸自己不是个贪婪人,不然一剑山庄真的要危矣。
顾尘脑中浮现当日境况:“谁?”
“方阔。”
“是他。”
“您没想到吧。就这样,他竟还有心让苏家退一步。”顾铭亦冷嗤,开始述说:“上月,因为苏家的事,我与黎上、阎晴一行走近了许多。一天阎晴问我,知不知道孤山?我就将我认识孤山和与之接触的经过告知。她听后神色中就带着几分疑惑,又问了几句,便不再说孤山。
我以为这事到此为止了,可没两日,他们竟告诉我苏家的事不简单,背后有人在引导,并且方阔还承认了有将苏家事编进话本里。若无我们的插手,苏家会像话本里写的那样被灭族。二十年前,坦州黎家就是…”
“什么?”顾尘惊了:“方阔写话本是在黎家灭门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
第82章
之前?顾尘凝目, 眼神在棋局与棋局分解间来回。
顾铭亦接着刚刚的话继续说:“泰顺三年,一个姓米的掌柜有意接近黎家,之后借银, 借到银便到绝煞楼挂牌杀人。黎家得信时挂牌上的人已经全部死了, 因此没多久就被灭了门。这些跟方阔一册话本里的情节一模一样。而那册话本只一本,就放在释峰山下的一家书屋里。
方阔跟黎上说,黎家灭门后, 他就再没写过话本,这二十年亦一直在追踪米掌柜。
黎上、阎晴并不信任他。他们对我在叙云城的遭遇起了疑, 怀疑一剑山庄娶南雁城秦家旁支独女的事也被方阔编进了话本,与我和喜一几次分析。我们深以为泰顺十九年湖山廊亭东家突兀来信,就是针对一剑山庄的起点。
黎上讲东明生为人清高,还在自家庭院搭茅庐,对三国武侯尤其向往。阎晴便建议我回来查一查东明生布的那残局, 她说清高又自以为是的人大多狂妄。
一语中的。
儿子也没想到东明生竟真狂妄至斯。他的残局里,步步绵里藏针。我与曾外祖下了三天, 发现只要白子稍微贪多,结局都是全军覆灭惨不忍睹。”
顾尘三十二岁从他父手里接过一剑山庄,从此日日三问己身,就怕自己行差踏错毁了顾家几代心血,辜负了那些为一剑山庄而死的门人。看着残棋局,他不明白, 亦想不通。一剑山庄与湖山东家谈不上什么交情, 之间也无龃龉, 东明生何以如此?
“方阔为什么在他的话本里将坦州黎家灭了门?”
顾铭亦回:“他的话本里西北豪富黎家是大奸之商。”
轻嗤一笑, 顾尘转身面向儿子:“黎家若是大奸,那三十年前江南道那场洪涝, 饿死的百姓何止几百上千?黎家遭灭门,蒙人为什么给收尸?仅仅是因为黎家寻常打点的多吗?”
难得见爹发火,顾铭亦看着,心情难言。
“不是,是黎家为富始终坚守着达则兼济天下。”顾尘面上无笑:“方阔不是总游走在外吗,他有去过现在的江南道吗?他凭什么以为黎家是奸商?”
“黎上说,大概是因为黎家趁洪涝在南边置地的事。”
“方阔清楚洪涝灾情吗?黎家是买地了,但那年地里颗粒无收。黎家一文没少向官家交了税银,又雇佣劳力耕种,管百姓口饭,次年才把田佃出去,佃租一成。这是大奸?我顾家行事又哪里不合他眼了?”
里间秦向宁听丈夫这口气也躺不住了,起身穿了件外衫走出。
“娘。”顾铭亦行礼。
秦向宁瞥了他一眼,去到桌边,拿了几张纸来看。她自幼受祖父教,对棋极精,故观棋局走势比顾尘要轻松许多。结合刚听说的,仅三十息,她就已了然其中事,放下纸两手叉腰目视前方,直问:“黎上阎晴那是怎么打算的?”
顾铭亦回:“将计就计,摸查米掌柜。”
“好主意。”秦向宁赞赏。
顾铭亦瞄了他爹一眼,又道:“他们跟一界楼合作了,一界楼会及时地为各方提供讯息,让大家都清楚事态动向。”
“聪明。”秦向宁转身看向儿子:“多学着点吧。”已有计划,那就不用她再费心思了,甩着细胳膊回里间睡觉,只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向丈夫,“我记得东明生前年还是大前年办了六十大寿?”
“去年办的寿。”顾尘笑回。
“噢…”秦向宁轻眨了下眼睛:“都六十一了?”粉淡的唇微微张合,“比我爹娘两人加起来活的还多几年,够够的了。”
嗯了一声,顾尘笑看着她。
这就是外人眼里柔弱的秦向宁,顾铭亦颔着首,嘴角微微上扬。与爹又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轻风堂。次日一早他才练完剑,时梁就急匆匆来。
“师兄,阎晴在叙云城当街摘了孤山的脑袋。”
什么?正捧水洗脸的顾铭亦愣住,水从指缝偷偷溜回盆里。
“采买带回的信,外面都传遍了,也就咱们昌山地远,消息滞后。”时梁走近,眼里光亮:“被阎晴摘脑袋的时候,你猜孤山什么模样?”
顾铭亦回过神,连捧水扑脸。阎晴跟黎上绝非冲动易怒之人。当街杀孤山?
时梁冷笑:“孤山被摘头的时候,穿的都不是僧衣,头上还粘了发。而且,他在叙云城还有座宅子。”
阎晴本来就对孤山存疑,难道是他们拿着证据了?顾铭亦洗好脸,早饭也不吃便往轻风堂去。
“哎哎…等等我。”时梁追在后。
如果是拿到证据了,那这几天一界楼应该会有讯来。顾铭亦暗舒一口气,这样最好,他不太会演戏,耳中复又响起阎晴那句“虐恋情深深”,浑身寒毛都直立起来。
在勐州城歇了两日,辛珊思一行不再留。岳红灵知道他们要走,让厨房准备了好些吃食,还自掏了银买了几只老鳖,在尺剑、陆爻、薛冰寕搬行李上车时硬塞到车上。
驴车走沁风楼门前过。菲华、察罕站在沁风楼顶层上,透过窗户缝隙目送着他们。
“以后我们也弄两辆这样的驴车,走走停停,到处看看,去想去的地方。”
“好。”察罕揽住她的肩。
从勐州城北城门出,驴车没有了几天前的急迫,慢悠悠的。黎久久满了百日,觉就少了,这会精神头正好,对着她爹的背噢噢呀呀。风和日丽,辛珊思也不想在车厢里闷着,给小人儿戴上帽子裹上小被子,娘俩坐到辕座陪黎大夫。
黎上让珊思给小肥丫挡着点嘴,别灌了凉风。黎久久兴奋,被角挡嘴她都能笑得咯咯的,在外待了一个多时辰,若非是饿了还不愿回车厢。
因为有现成的吃食,中午他们也不拘在哪,寻个阴凉地支了桌,菜也不用热直接吃。
丰喜客栈的三合面馒头是真的香,比白面馒头都劲道,嚼嘴里还甜滋滋的。辛珊思就着菜连吃了两个仍觉没够,又拿了一个,掰了一半给黎大夫。
黎大夫怀里那位两眼都瞪圆了,还以为是给她的,两小肉爪子急过来抱,口水流一下巴。
“拿个整的给她抱。”风笑笑说:“这馒头皮细滑,她没牙吃不到嘴里。”
尺剑对投喂黎久久这事是最积极,挑个最大的送过去。
黎久久立马弃了小的,欢喜地抱住大馒头,嘴张大大的一口咬向馒头。结果如风笑所言,没伤着馒头分毫。不过能蹭着味,已足够黎久久美了,小嘴吧吧急哄哄再来一口。
饭后,黎上拿走姑娘手里那个沾满口水的馒头,问珊思:“吃吗?”
“我已经饱了。”辛珊思给她犯瞌睡的闺女擦擦手脸。
好吧,那就他吃。黎上笑着一口一口地咬着馒头,看着坐辕座上歇息的母女,心里都弥漫着谷香。
下午的路上,辛珊思侧靠着黎大夫的背:“你说东明生还有蒙都近郊的戚家,在得知我们当街杀了孤山的事后,会是何反应?”
黎上弯唇:“东明生应该已经听说了,蒙都要远些,可能还需个一两日才能传到。孤山的身份敏感又关键,他们肯定是想不到有人敢把手动到少林首座的大弟子身上。”
“因为想不到,所以在刚听闻时会有惊愕。”辛珊思十指翻飞打着络子:“惊愕之后,便是多疑焦虑猜测我们已晓得多少?相较而言,戚家会更紧张,怕绝煞楼的另外两个东家察觉什么。”
“对。”黎上心里早有盘算:“等到了崇州,我会让风笑盘家书斋,将我们手上的三本话本誊抄,分别印上万本,打着少林与方阔的名,往外卖。”
他们想一块去了,辛珊思打络子的手更快:“咱们得先埋线,把黎家灭门、林家觊觎苏家铸剑术、一剑山庄差点遭算计、西灵方家与姚家恩怨…都散播出去。流言甚嚣,咱们的书才好卖。”
“暗里人越想瞒什么,我们就越要让他们瞒不住。”黎上笑开:“若非怕给外祖家招惹上事,我都想把这买卖给外祖家做。”几管齐下,每册万本绝对不够卖。
“这些是非,还是不要让他们沾的好。”络子收尾,辛珊思浅笑:“书一旦散出去,少林就没法再含糊行事。我倒要看看,舆论之下,少林抓不抓方阔,又会怎么处置几起事?”
湖山廊亭碎千湖中央的小岛上,三间灰瓦石屋前圈着半亩田,田里整整齐齐地种着果蔬,长势还不错。一青衣男子毕恭毕敬地站在戴着斗笠的清瘦老者跟前,说着什么。老者两手背在后,身上的布衣沾了点泥,右手里还拿着把小小的锹。
“属下赶至的时候,孤山的尸身已经被差一、花痴带走,那铺子前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孤山在叙云城的落脚地也被翻过,连粒米粮都没剩下。您看是不是让袁月回来?”
老者正是被辛珊思、黎上惦着的东明生,一双花白眉紧锁,他是全没料到孤山那样的身份,竟有人敢动,动手的人还是黎上…阎晴?
当街?看来这二人是一点不惧少林怪罪。想想原因,他直觉不妙。
黎上会不会是知道了什么?黎家灭门,孤山搜遍全府都没找到借据和赟兄、宁恕回给黎家的信件,难道都在黎上那?才生疑,他又立马否定。带黎上离开黎家的那个奴仆,十年前就已被他们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