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了雨,气温又降了些,沈华浓就没打算带昭昭去肖场公社,看小丫头心情不好,她将人送去董艳容家去了。
董艳容给她看了“向前”新写回来的信,念信的任务就交给沈华浓了,她也没有推迟,认真的接了任务,又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儿闲话才回来,看看天色不好,用围巾、帽子、大衣将自己全副武装好,还特意带了把伞,小丁、小谢今天也有事情去不了,所以,沈华浓就只能独自跑一趟了。
出发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背上了小丁借给她的那个录音机,里面放好了一盘空磁带,还单独带了一盘,这还是小丁的嫁妆之一。
这种老式卡带式收录机体型庞大、笨重得让沈华浓震惊,小丁教她操作了一遍,倒是很简单,另外还送给她两对大电池。
沈华浓本来是不想带的,但是想想,她还整理了一些制作霉豆渣过程中的问题打算问问方家老太太,要是那边公社还有其他的穷人在食物上的智慧跟她分享,录下来也不错,回来可以慢慢边听边整理资料,免得有遗漏。
她可以听懂竟市人民的日常方言,但是,对一些老年人的老式方言就不一定全部明白了,话说回来,小丁也是因为这几次跟她去调研的时候感觉记不过来,才主动给她借了录音机,这次还只有沈华浓一个人去,好记性也不如烂笔头。
带上就带上吧,好在这录音机配备了一个保护皮套,皮套上还有个背带,背着倒是......比昭昭要轻,就是看着有些傻。
不过在这年头,有个收录机是个很时髦的事情。
沈华浓就这么傻乎乎的出发了。
天气太冷了,本着速战速决的念头,她忍着晕车坐了公交车到桥头站,下了车之后就直奔去肖兰英家里去,肖兰英和她婆婆都在家里,正等着呢。
“没想到你这娃,为了个霉豆渣还真的顶风来了啊。”老太太的笑着道。
沈华浓囧了囧。
在您看来我是有多好吃呢。
废话不多说,几人先去看了方家做霉豆渣的堆垛,沈华浓将之跟自己做的仔细的比对了一下,这上面的菌种颜色倒是跟自己没什么差别,她的应该也是成功了,就是对方这边菌种长得更好一些,也不知道是她温度调控经验不足,还是时间太短的问题。
她开了录音机,又跟老太太聊了会儿,可对方说得实在是太过抽象了,全部都是“一点”、“两三天”、“摸着差不多不烫”之类的话,全然没有精确到数据的概念。
沈华浓心下一叹,这就是很多传统菜式会消失的缘故了。
厨艺传承完全凭口授,晚辈掌握多少、继承多少说不准,万一领悟不全面,或者是随着时代的发展环境气候、器皿、原始食材发生了变化,没有能力做出相应的改变,那这一传统菜式就会失了最开始的滋味,最后很可能就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了。
可是厨师这个行业,师父带徒弟确实又是最有效的方法了,中餐很难像西餐一样精确到具体数据,就算有个统一的配方,做出来的味道也是千差万别,因为操作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都有很多的门道,不同人的理解就不同。
就以这道霉豆渣举例吧,第一步酸化发酵,老太太说要等发酵到豆渣糊表面出现清水纹路,挤出的水不再浑浊为止,这个“浑浊”就是个相对主观的概念,不同人的要求就不一样。
老太太说需要两三天,而实际上沈华浓直到第四天才得到自己比较满意的效果。
厨艺,就是一门只能在不断实践中感悟的学问。
跟老太太交流了一会之后,沈华浓就放弃了,她觉得还是自己回去继续摸索吧。
肖兰英是提前准备好了的,特意用新做好的霉豆渣给沈华浓展示了一荤一素两道菜。
素豆渣就是切块后在热油锅中煎炒,适当蒸发水分之后配上食盐、辣椒就成了,因为豆渣在发霉的过程中会自然结块,定型很好,比普通豆渣更具有韧性,不会散,炒熟之后有点儿像面筋,有很多空隙构造,里面吸满了调料。
肖兰英做的荤菜是豆渣粑焖江鲇,江鲇是在肖场公社的池塘里捕上来的本地普通鱼类,也没有用到什么花哨的厨技,烧的时候用的也就是农家最简单的盐、大蒜子和辣椒,以及很重的农家自制豆酱,做出来酱香味浓郁,霉豆渣作为配菜在里面很出彩。
沈华浓特意开了录音机,问了肖兰英这种豆酱的做法,一盒空磁带最终也就是只录了不到三分之一,肖场公社之行就到了尾声。
按照肖兰英说的,他们肖场公社穷啊,吃顿荤腥都不容易,所以,沈华浓也识趣的没有留下吃饭,看过她烧制的过程,尝了一块儿豆渣,检查完了录音,就准备回去了,这时天色阴沉沉的,随时都可能落雨。
沈华浓匆忙出了村,刚准备上河堤,就遇见了梁玉萍,看样子她是特意等在这里的。
“沈华浓,你站住!”
沈华浓虽然没有再特别去关注梁玉萍的消息,不过事关哥哥那边的黑历史问题,江大伟还是特意过来给她说了一声,她是知道梁玉萍已经回到公社了的。
她感觉她跟梁玉萍已经没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不管梁玉萍要跟她说什么,她都已经没有半点儿兴趣。
她不欲理会,梁玉萍却拦在她面前,道:“我有话跟你说,说完之后,你要走我绝对不拦着你,你要是不听完,以后会后悔的,你绝对会后悔的。”
沈华浓:......
她抬眼打量梁玉萍,经过这番变故,梁玉萍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虽然穿得厚实,但瞧着也有些弱不禁风,好像风吹就能倒。
她的脸色也很差,唇色发白,以前沈华浓记忆里她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算没钱收拾自己,至少也是整洁的,还会自己捯饬捯饬弄点别出心裁的装饰,这会儿头发还蓬着,大罩衣被撕破了一条长口子,走近了看,下巴上还有道抓痕,看着很狼狈,好像刚跟人打了一架。
难得,记忆中的温柔知心大姐姐竟然也会跟人打架,竟然也有她一张嘴搞不定的人,这动手能力,跟嘴上功夫比起来,看来还是弱了点,竟然被打成这样。
不过,她惨归她惨,但是沈华浓心里没有同情。
自作自受而已。
打量完了,她绕过梁玉萍挡在她面前的胳膊,继续往前走,“从你承认是冤枉我哥哥之后,我们就没有关系你,我对你要说的话也不感兴趣。”
梁玉萍想抓她胳膊,她直接将人给推开了,没想到她没有用多少力气,对方竟然就摔倒在地,一时还爬不起来了。
是真摔还是假摔,沈华浓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
梁玉萍是真的虚弱无力,并且嘴角还突然涌出来一口白沫。
沈华浓见状惊了一下,然后敛眉往后退了一步,边看四周,边冷声问道:“你不会是想在我面前表演自杀吧?你觉得这个会吓到我啊?想冤枉我啊?”
说归说,她也知道如果梁玉萍真的死在她面前的话,也是很麻烦的。
“我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也不是想冤枉你杀人。”梁玉萍发现了沈华浓再看四周有没有人来,竟然鄙夷的笑了,“你以为我要嫁祸你啊,不,不,不,我是自杀的,我吃了老鼠药,我虽然是自杀,但是也是被你给逼死的。这一点你无法否认吧?”
沈华浓:......这简直是哔了狗了。
“你死你的,我是不会把罪过往我自己身上揽的。”沈华浓冷声道。
梁玉萍闻言愣了愣,而后愤恨的道:“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了,一切都是你逼的,是你自找的。”
“你把我的人生全部都毁了!”
她发完脾气,突然又止不住往边上干呕了两下,见沈华浓蹙眉望着她,虚弱的笑了笑,然后拿手背抹掉嘴边的口沫,道:“当初,我也就是做了大多数人都会做的选择,也是响应号召划清界限,我是没有别的办法!当初批斗他的又不是我一个......是你,是你,先要逼死我的,我是没有办法了才这么做的。”
“我也不愿意这样!你为什么要逼我!”
沈华浓有些烦躁。
这特么的......
就许她冤枉沈明泽,毁了他的一生,还不许别人以牙还牙?一还手,就脆弱的去寻死?
竟然当她面来寻死觅活的这一套!
明明她才是先作恶的人,对着受害人还摆出一副自己是受害者的样子,这简直......
坏人要是都这么脆弱,那这世上应该就没有坏人了吧?
不过,看她的样子好像是真的服了毒药啊?
沈华浓还是感觉有点不可置信,梁玉萍能够在那样的家庭里绷住,人前一副温柔识大体的样子,还能够厚着脸皮冤枉打击对她呵护有加、掏心掏肺的男朋友,胡编乱造一个故事出来,现在都要死了还赖着她,就只有这么点承受能力?
真的寻死啊?
她仔细打量着梁玉萍,对方的状况看着的确不太好,脸色惨白似乎透着青色、嘴角不断冒出白沫不说,就她打量的功夫,她的眼皮好像还往上不受控制的翻了两个白眼,一副好像随时都要休克的样子,看起来......还真的不像是装的。
沈华浓烦躁归烦躁,还是抬脚就往村里走,总不能看着人真的死在自己面前吧。
虽然她也不认为梁玉萍要是死了就是她害死的,不会有心理负担,但是,如果梁玉萍在这个时候死了,对她总归是影响不太好的。
要是舆论扩大的话,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还真的是难以预料啊。
毕竟她俩刚怼上,梁玉萍才输了马上就死了,很容易联想到她,现在的世道什么牛鬼蛇神都有,肯定会赞成梁玉萍说的是被她给逼死的。
沈华浓都能想得到一些圣母婊和建国后唯一允许成精的杠精们会说什么,无非就是人死为大,都死了还不能表示清白?你还想怎么样之类的吧。
沈华浓:ヾ(?`Д?)
“你......咳咳咳......你站住,以为现在回去叫人救我就能摆脱吗?不可能的,浓浓,来不及了,你救我这次,还有下次。”
沈华浓顿住,目光冰冷的看向半撑在地上的梁玉萍,然后悄悄的将手伸向的后背,从皮套的开口处伸进去按了录音键。
“你是什么意思?”
梁玉萍见她停下来了,招手道:“你过来我们说会话。”
沈华浓返回来,走近了点儿。
梁玉萍道:“这就对了。”
“我敢死一次就敢再死一次,你救了我这次,下次呢,反正我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活着也没有盼头,我以后就缠着你,下次也死在你面前,你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我,我死了就是你害死的,我遗书都写好了,上面写清楚了,就是你逼死了我。”
“公安都将我放出来了,这就,这就,说明,我,我是,我没有罪的,我也没有错,我就是做了正常人该做的自保,但是就因为这样被你给,逼,逼死了。”
梁玉萍说话有些喘,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她揉着胸口,心里闪过一丝不安,想想自己已经换掉了老鼠药,才勉强稳住了。
沈华浓冷然的看着她,“你先编造谎言冤枉我哥哥,现在你只是恶有恶报被拆穿了而已,先做错的竟然还威胁起受害者来了,可真可笑。”
“你看你的样子,是被人给打了吧?因为当了贼,还是因为撒谎、虚荣、心术不正被人鄙视了,受不了是吗?大家只会当你是受不了冷眼鄙夷才自己寻死的吧,这关我什么事?”
梁玉萍闻言却是笑了,然后浑身抽搐了一下,眼睛也往上翻了个白眼,看着有些古怪,她撑着道:“对,我是跟人打架了,不过不是别人打我,是我打人了。”
早上梁玉萍起来的时候,杨桃和另一个女知青已经都起床了,三人没有说话,还能相安无事,等她上了趟茅房回来就听她俩又再说她的坏话,梁玉萍觉得她今天的计划实施之后,就不用跟这俩一起住再受她们的气了,因此她也不忍了。
她上前就将死不要脸的杨桃给甩了两耳光,直接将人给打蒙了。
梁玉萍不知道那两个是心里有顾忌,不想彻底激怒她这个疯子,只当她俩战斗力渣到爆,毫无还手之力,所以,她发起狠来一个打俩将她们给揍了,趁机好好发泄了一通。
最后还是对门男知青听到动静才将她给拉开了。
然后,事情闹大了,公社干部过来了,梁玉萍被训了一顿,她也不介意这点儿教训,牢都坐了几天,这又算什么呢!
而那两个女知青则是借着这个由头,直接搬到别处住去了,其实双方是皆大欢喜的。
但是梁玉萍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虽然自己出了口恶气,但是还是不能这么放过那两个知青,这次她反正是吃了药要遭次罪,那两个平时不积口德、嚼是非也是活该要受到惩罚,不过她俩只是捎带的,她的主要目标还是沈华浓。
“她们当然也逃不掉,但是罪魁祸首还是你。”
梁玉萍也不管沈华浓怎么想,继续道:“浓浓,你想想,全国各地,这几年,得有四年多了吧,有多少像我这样跟你们这种人反目成仇的人?父子、夫妻、亲戚、朋友、师徒,多的是,你恨我,觉得我该死是吗?我活该遭报应吗,那还有那么多人呢......都该死?”
“当初是上面号召大家,要跟你们这种人划清界限,主动揭发,你敢说,他们,他们都是错的吗?”
“你不敢的。”
沈华浓默然。
梁玉萍说话越发吃力了,之前还支着身体的胳膊已经软下去,躺在地上了,但依旧侧身望着沈华浓的方向,哪怕只能看到一双脚。
她对着那双时髦的猪皮皮鞋,想到自己的计划,幻想了一下沈华浓现在惊惧交加的脸色,她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意,继续断断续续的道:“他们要是知道我,因为,这样......就应该被逼死了,你这个罪魁祸首,还没有愧疚之心,没有受到该有的惩罚,你说这件事容易完吗?”
“咳咳咳......我的遗书已经寄出去了,寄给了省城,省城青年日报,我同学,有个同学在里面上班,当初,当初,就是报道你爸爸的,那个,那个报社。”
“那个报社主编讨厌死你爸爸了,当时你们已经离开省城走了,肯定还不知道吧,当初他就是一个,一个小记者,就因为第一个写稿揭发,揭发沈院长,被当时的主编开除了......”
梁玉萍皱着眉,一直恶心作呕,又吐了一次,越发的气若游丝了:“后来形势变了,原来的主编被打到了,他反倒是,因为揭发有功受到了表彰,我还知道他家里有从你家搜到的东西,他从沈院长这件事得了,得了不少好处。”
“他就是跟我一样的人,他还是受益者,是最不想沈院长再爬起来的人,就是不为我,为了他自己,他都会把这件事弄大的。你说是不是?你说,他会不会,会不会站在我的立场,来引导舆论帮我说话?”
“等我死了,我同学就会,把遗书就拿去报社刊登出来,讨论讨论我,我这样的人,该不该死,其他人是不是也都,应该死!”
听到这里沈华浓就不着急了,只是寄给同学转交,那就是想要跟她讨价还价了?那她肯定不是真的想死。
既然不是真的想死,那吃下去的东西肯定不会致命,起码不会马上就死,应该可以救活的,现在她表现得这么严重,大概是......想要故意吓唬她答应她的条件吧?
不然她弄这么多还是死了,那就白搭了,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果然是个厚颜无耻之人,就说她心理不会那么脆弱。
至于寄出去的信,倒的确是个麻烦事,不过,现在她也顾不得去想这封所谓的遗书,以及真的刊登出来会造成什么后果了。
沈华浓一声不吭,梁玉萍先忍不住了。
她的身体此时很不对劲,力量在流逝,温度在降低,困倦得睁不开眼睛,好像舌头都捋不直了,明明她都已经将那包药换成了肥皂了,吃下去的只是用肥皂上刮下来的东西搓成小球。
她在药厂上过班,也亲眼见过有人吃肥皂的后果,看起来就是会口吐白沫跟中毒一样,但是数量不多不致命,听说也就是会烧胃而已。
然而她的症状明显不太对。
她心里慌得喘不上气,她不会是真的要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