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外头起了风,下起了蒙蒙细雨, 天色也变得灰暗。
顾沅醒来后, 披了件莲青色长衫,静坐在窗户边出神。
朦胧烟雨下,庭前种的蔷薇、月季、宝相、海棠在风中摇曳, 经过雨水的浸润, 色泽愈发鲜亮
顾沅紧了紧身上的外衫,纤细的手不自觉的抚上腹部, 眉眼间笼上一层郁色。
她不是没生养过新嫁娘, 前世她有过两个孩子。
想到她落水前的那段日子, 裴元彻要的那样勤快。还有近日来的乏力、头晕、食欲不振和时不时的反胃……
这到底是因为身体娇弱, 受不住这舟车劳顿, 还是她腹中有了动静?
思及后面那种可能性, 顾沅心下一沉,手指也不由得捏紧。
要找御医来瞧瞧么?
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给压了下去。
不行, 要是找了御医, 发现真的怀了, 裴元彻定然会让宫人时时刻刻盯着她, 更不会轻易让她出门, 到时候她还怎么跑?
再过几日就到了她该来癸水的日子, 她的小日子一向很准, 且再等几日,便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顾沅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腹部, 眸光闪烁——
老天保佑, 千万不要。
用过午膳后,雨势稍小,顾沅拿了方石料,坐在榻上刻章。
刚勾勒出个模子,守在外间的秋霜进来禀报,刺史夫人带着府中嫡女前来请安。
顾沅将石料朝里转了下,没抬眼,慢声说了句,“请进来。”
秋霜应诺一声,弯腰退下。
顾沅将刻刀与石料放在小篮子里,扯过浅青色布料掩住。
很快,陈氏与她的小女儿宋书意缓步走了进来,俩人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顾沅温声叫起,又让她们坐下。
她淡淡打量着陈氏身后坐着的宋书意,小姑娘十四岁左右,生着一张标准鹅蛋脸,杏眼琼鼻,肤白细腻,穿着一条芙蓉色宽袖襦裙,配着鹅黄色披帛,额前几缕碎发,衬得模样越发水灵清纯。
一番客套寒暄,顾沅夸着宋书意,“都说江南出美人,今日一见宋三姑娘,果然不假。”
宋书意被夸得小脸通红,细声细气道,“太子妃过誉了,您仙姿玉颜,国色天香,臣女不过蒲柳之姿。”
顾沅笑了笑,也没多说,只将视线放在陈氏身上,与她攀谈起来。
扬州城的大致情况,顾沅先前也从书册中了解一些,如今与陈氏聊天,偶尔道出一二,都惹得陈氏与宋书意惊喜不已。
她们见太子妃对扬州这般感兴趣,也愈发热情的与顾沅介绍起来,大到扬州城的风俗、美食、风景名胜,小到那条街巷的首饰阁、成衣铺子……
顾沅边喝茶,边笑吟吟的问她们一些车行、药行、牙行、鞦辔行、商队往来等信息。
陈氏只当太子妃心系扬州城的民生,也都一一答了。
到了傍晚,眼见着雨又落了下来,陈氏母女也起身告辞。
顾沅弯起眼眸,无比和气道,“今日听夫人与三姑娘说了这么多扬州的趣事,我都恨不得立刻出去逛逛了。”
宋书意对这位平易近人的太子妃很有好感,接话道,“太子妃若想出去逛,等哪日天气好了,臣女可以作陪。”
“那便再好不过了。”
顾沅等的就是这句话,相比于陈氏,与这年纪小的姑娘打交道,更为省心。
从院内退下后,陈氏无奈的看了宋书意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这胆大的丫头,在太子妃面前也不知道收敛些。太子妃是何人,我纵有诰命在身,陪在她身边也小心翼翼的。你倒好,一开口就大言不惭的要陪太子妃……”
宋书意摸了摸额前的发,讪讪一笑,“母亲你别多虑呀,我看太子妃人蛮好的,说话斯文温柔,半点都不凶。”
临来之前,宋书意还有些忐忑,她两年前去过洛阳姑母家小住过一段时间,跟洛阳的世家贵女们打过交道,那些贵女一个个自持身份,说话拿腔拿调的,恨不得拿鼻孔看人,还曾拿她的扬州腔取笑,是以宋书意一直对北地世家贵女们印象不好。
她寻思着洛阳作为陪都,贵女们就那般傲气,那太子妃是长安侯府出身,又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八成像是月宫上的仙女,高高在上,不可接近吧?
没想到今日一见,有仙女之貌,却没半点盛气凌人的冷傲,反倒温柔的如云似水,让人不由自主的生出欢喜。
陈氏道,“若太子妃真的让你作陪,那你说话可得注意,千万要守规矩。听说昨夜太子爷喝得走路脚步都是飘的,一回府上,就直接去太子妃院里了,啧啧啧,这份爱重多难得啊。所以你啊,可别惹得太子妃不高兴,免得牵连了你父亲。”
宋书意点了点头,“女儿晓得的。”
………
陈氏母女走了没多久,裴元彻就回来了。
他来得急,肩上沾了雨水,银灰色的蟒纹被堙成深色,鬓角也有些濡湿。
顾沅忙拿了干净的衣袍给他换上。
她羽睫垂下,替他系着腰带,轻声道,“外面的雨也不大,怎么淋湿这么多,李贵是怎么撑伞的。”
裴元彻看她为自己担心,面上噙着笑意,“孤想早些回来陪你用晚膳,步子就急了些。”
顾沅系腰带的动作一顿,旋即淡淡道,“也不急这么一会儿,若是殿下因为淋雨生病了,那真是罪过了。”
“这点小雨算什么,孤哪有那么娇弱。”
“之前殿下不是淋雨病过么。”
“……”
想到那次雨中纵马导致的高热生病,裴元彻心下不大自在,掩唇轻咳了一声,“那回不一样。”
雨是诱因,主要原因还是怒火攻心,被她和文明晏给气的。
换好衣袍后,裴元彻牵着顾沅的手,将她抱到长榻上,例常询问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顾沅随他抱着,如实答道,“今早起晚了,用过午膳后,刻了会儿章,然后刺史夫人与她家三姑娘来与我请安,就闲聊了一下午。”
裴元彻捏着她的小手,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伤口,才道,“怎么又刻章,你还是换个爱好,这种容易伤着自个儿……”顿了顿,又问,“这回又刻了什么?拿来给孤瞧瞧。”
顾沅眉心微动,小声道,“现在不能看。”
裴元彻凤眸眯起,盯着她,“为何?”
顾沅不说,小脸满是纠结之色。
裴元彻见她这般,愈发好奇,搂紧她的腰,俯身就要去逗她,“连个印章孤都瞧不得了?若孤非要瞧呢。给不给瞧,不给的话,孤就往你身上盖章……”
他语调戏谑,还咬了口她雪白的脖子。
顾沅被他弄得痒痒,偏过头,似是投降了,脸颊泛红,羞怯道,“我原想给殿下一个惊喜的。”
裴元彻尾音上扬的嗯了一声。
“下月初八,是殿下的生辰。我打算刻个章,给殿下当礼物……至于刻的什么,暂且保密。”
顾沅眉眼间满是小女儿妩媚姿态,柔声道,“我都是偷偷刻的,刻的时候连谷雨与秋霜都叫退下了,所以殿下也别问了,容我卖个关子,等下月再给你个惊喜,好不好?”
“好,孤等的惊喜。”
裴元彻嘴角不自觉往上扬了,心头暖意洋洋,她记得他的生辰,还在偷偷替他准备生辰礼物。
前世,她没给他庆祝过生辰,更别说准备什么礼物了……
不对,还是有个生辰礼物的。
她嫁给他的第五年,那回生辰,她破天荒的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
一碗面,卧了个鸡蛋,还有三根青菜,卖相算不得好,面也有些夹生,但他捧着那碗面,只觉得山珍海味都比不过。
他吃得干干净净,连面汤都没放过。
“沅沅,孤生辰时,你给孤煮碗长寿面如何?”
“长寿面?”顾沅一怔,面露难色,“我没下过厨,做出来应该不好吃的。”
“没关系,只要是你做的,孤都吃。”
“……”顾沅腹诽道,也不怕吃了腹泻,好端端要吃什么长寿面。
她刚想随口敷衍过去,忽然想到一事。
她前世好像给裴元彻做过一碗长寿面,那是她为数不多几次下厨体验之一。
她记得那回,宫中张灯结彩,上下都为生辰宫宴忙碌准备着,傍晚宣儿下学回来,对她格外的殷勤,又是捶腿又是背书给她听,还说太傅夸他背书背得好。
她笑眯眯的问宣儿,“我们家宣儿表现这么好,想要母后给你什么奖励呀?”
宣儿不好意思的搔搔后脑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满期待,“母后,我不要奖励,但父皇生辰到了,你能不能给父皇准备个生辰礼物?”
当时,她的笑容就僵住了,第一反应是,难道裴元彻这个无耻的利用宣儿来传话?
宣儿聪慧,心思又格外敏锐,一看她的表情,就猜到她误会了,忙摆着小手,着急解释道,“不是父皇的意思,是我自己想的。”
他寻思着父皇不喜欢他送的礼物,一定会喜欢母后送的礼物。
“前段时间我过生辰时,母后你给我煮了一碗面,我看父皇在一旁瞧着,好像也想吃……母后,你给父皇也煮一碗吧?”宣儿认真道。
顾沅沉默了,心想着,御膳房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哪里还需要她煮面。
宣儿扯着她的袖子晃了晃,小狗狗似的,睁着大眼睛巴巴的望着她,“母后你说过,吃了长寿面,就能平平安安,长寿康健。宣儿也想要父皇平平安安,长寿康健……母后,好不好么,求求你了。”
顾沅到底拗不过他,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好,答应你。”
宣儿高兴地蹦起来,直呼母后最好了。
等裴元彻过生辰时,顾沅下厨,随便煮了一碗面。
端上桌前,宣儿还提醒她,“若是父皇问起,母后就说是你想做给他吃,不要说是我求得哦。”
那时她没细想,等过后再想,才领悟这孩子的细腻心思。
过慧易夭。
从前她常想,或许是老天爷嫉妒她的宣儿这般聪慧,所以才早早的将他带走了。
思绪回转,顾沅纤浓的睫毛垂下,掩住眸中的黯淡。
静默片刻,她低声问道,“殿下怎么突然想吃长寿面了?”
裴元彻深邃的眼眸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复杂,抬手轻抚着顾沅的发,“听说民间有这个习俗,所以也想试试。”
“这样吗……”顾沅抿了抿唇,低低道,“殿下若想吃,那我到时候给殿下做。”
反正那个时候她已经隔他千里之遥了,他能吃到,算她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