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决定在富士多留几天。
这里的风景太过秀丽,距离冬天很有一段时间。
我们去看了山中湖,这里从春天到夏天盛开着大片的郁金香和向日葵,我们来的时候还不算太晚,鲜花和富士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地的居民告诉我们,如果在冬天来还可以在结冰的湖面上凿开冰面,钓若鹭鱼,我们在湖边露营,晚上去享受山边的“红富士之汤”和“石割之汤”。
我们又去了富士山信仰的巡礼地——“忍野八海”,据说巡礼者通过喷涌而出的泉水将自己污秽的身躯洗净。犹如南国的海水一样,在当地很有名气。
当我们傍晚回到旅舍时,往常还算繁华的须津这时变得异常寂静,空荡的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我们走了许久,才看见从农舍里走出来一行人。而当中的一个青年,穿着红白相间的羽织,而一双温柔的眼睛分外有神。
我惊了。“那不是炭治郎吗?”我脱口而出。
声音在寂静的街上显得特别响亮。他听见了我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看他指着自己有些尴尬,对我喊道:
“您认错人了吗?我叫炭吉,不是炭治郎。”
我恍然大悟,然后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激动起来。
真的太像了,我不得不感叹日本人遗传基因的强大。
灶门炭吉一家生活在富士山脚下,马上就要深秋了,他每天都在给须津一带卖炭。我们回去的旅舍正好是他的销售对象之一,炭吉告诉我们,前几天须津发生了一起鬼吃人事件,这几天村子里人心惶惶,大家都不敢出门,他本来准备在村子里歇息一夜第二天再离开,我想了想书中的剧情,随口建议道:
“还是赶在天黑之前先回去吧,晚上照顾好家人。”
他谢谢我的关心,背起了背篓赶在酉时上了山。
我恍若隔世,我已经快忘了这个世界上存在着鬼了。
那个夜晚我心里突然若有若无地慌张。太安静了,不像是人为制造的安静。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恐惧,但是这种恐惧并不完全是来自对自身安全的担忧。我刚想翻身抱住缘一,突然闻到了烧焦的味道。
——是火。
起先是一个女声的惨叫,后来惨叫声越来越多,其中充斥着“走水了!”“快逃!”“有…有鬼啊!”
走廊上满是重重的脚步踩压着榻榻米发出的“咚咚声”,我和缘一起身打开了窗户,看到了永远不会忘记的场面。
五六只有两米高的面目狰狞的鬼,它们聚成一堆,像一个大得无边无际的怪兽,一边从手里不断冒出火球毫不留情地扔向反方向逃窜的人群中,一边捉起漏网之鱼放入口中——
一只手突然遮住了我的眼睛,就像一片轻飘飘的花瓣。
“不要看,快走。”我听到缘一急促的声音说道。
我迅速拿起被褥旁的行李,这时隔壁房间的阿步也冲了进来,我们三个人从旅舍的后院翻墙而出,跑路的过程中我看到一个男人拿着刀冲进了火场……
“静次!我的静次!”
相比之下他的身型真的太小了,小得太可怜了。纵然他冲进火光中,可面对这样一只庞大的兽,他——他能救得了什么?
我彷徨地看着这一切,怎会如此。
缘一没有出声,拉着我跑上了山。
然而与此同时——
村子燃烧起来了,天也燃烧起来了。
百姓哭号着在火中在鬼的口中纷纷死去,活着的人不择其路地逃到山上又被燃烧的树压死。这是屠戮。
我呆呆地站在山腰上站在火光中,完全忘记了自身的安危,我呆呆地着这一切。身边的逃出来的人们在大声嚷吵着、哭号着,我已无暇去顾及。
缘一又一次蒙住了我的眼睛。
“不要看。”他说。
我们和其他人在山上无眠地度过了一夜,等天亮后,我们下了山。
城外的一些青壮年已开始将尸首抬去埋葬,没有逃出去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尸体抬开后,许多被染成红色的泥土便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
血腥味让我觉得眩晕。
我刚想走开,却见到缘一站在那里。
他就站在一堆尸体旁边。我走过去来到他身边,他回过头来看我,脸上居然有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痛苦表情。
“我是不是做了错误的选择。”他轻声说道。
我心疼地看他,试图用手抹平他脸上痛苦的眉眼。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说。
“战斗破坏和平,然而战斗又是为了和平,”他淡淡说道,“尽管一直是这样想,但每当想起多少人因为鬼而死,缘一心中还是会痛苦。”
我刚要说话,却被一个男人的声音给打断了。
“缘一先生!萤夫人!”
我们回头,看见一天没见的炭吉像我们跑过来,脸上充满着担忧。
“听说昨天村里被鬼袭击了,你们没事吧!”
他看到我们旁边的尸体,脚步踉跄了一下,他的瞳孔急剧收缩着,“怎么会这样……”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产屋敷夫人绝望的眼神。
我又看了看缘一,他神情庄重、温和而充满悲悯。可在这庄重和温和背后,却藏了和我那么像的一点痛。
我不再说话,只是失神地看着自己的脚步,不觉我们走上一个山头。我习惯性抬起眼,去看城里的风景,而与此同时,一阵刺鼻的气味突然迎面袭来——
我还未看清楚眼前那宛如地狱的余烟与黑红的一大片,缘一一下子掩住我的脸,将我身体扳过去,我感受到他不安地颤抖。
“很多死人吗?”在一片黑暗中,我平静问道。
“是。”他低低地说。
“没关系的。”我柔声道。
他捂我眼睛的手抖了抖,然后还是坚定地说:“你不要看。”
“可是你还不是在看?”我叹息道。
“没关系。我应该承受,可是你不应该。”他这样说。
我很想反驳,这些不应该是你承受。他伸手过来,我挽住他的臂,犹豫地迈开脚步。
“不要害怕。缘一不会让你摔倒的。”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温和而沉静。
我淡淡一笑,跟着他的脚步走。我一点都不害怕。
脚下的泥土散发着过分燃烧过后的余温,有时可以听见烧焦的骨头在脚下咯喳作响。
这时我的心又一点一点惶恐起来。
——我并不害怕。如果有惶恐,也是因为他。我害怕他会去想,如果我不曾出现在这里,如果他答应了产屋敷,那他会不会无所顾忌地拿起日轮刀,那么这出悲剧会不会不发生。
他的手臂在我指间微微颤抖着,我不知道我的体温是否能够同样传入他心里,我希望他的痛苦可以分给我,请分给我一点点,请多分给我一点点。
“我们要离开了。”我听到缘一对炭吉说。
阿步已经把钱给了失去亲人的店主,我吩咐她多给一些。我们离开时听见了小孩的啼哭声,原来已经有新的生命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诞生了。
生命就在这循环不息的悲伤中诞生、延续、轮回。
我们在郁金香花凋落的季节离开了富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