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物理学院出来, 只跨过一条小路,就到了旭辉星国立大学的神学院。
——或者也不能说是单独的物理学院和神学院,他们只是一整片草坪上分开的两栋楼, 中间只隔一条小路。以这两栋楼为主体, 草坪四周还散布有一些附属的设施与建筑。草坪四周植着花蕾茂盛的灌木,一条宽阔的大路在外环绕一周, 将其围成了一个整体的建筑群。事实上,往来与此的学生们也都将其当做是一个统一的地方,比如之前讲演的海报上就简单将讲演地址写做南草坪物理楼。
对于一个大学,竟然是把物理学院和神学院公然并排摆放在一起的这桩事实,顾晗晗深表震惊——这简直连灯塔星都不如了!至少在灯塔星,神殿就是神殿, 大学就是大学,神学的修道院和大学的物理学院从来都是各行其道, 像这样胡乱捏在一起的事, 连卫城都干不出来!
但里欧思却很不以为然:“这有什么?银河深处很多地方物理学本身就是神学, 像旭辉星这样只是简单放在一起, 还能给你分个物理和神学的名目, 已经算是十分开明且开放了——开放得都复古了。”
“开放?复古?”这说得顾晗晗都懵了, 实在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听到这两个词是能划等号的。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里欧思说, “你就是出门太少,所以没见识。物理学在灯塔星这样文明的地方或者还有更广泛的范畴,但在银河早就是场能量一统天下的时代了。在这样的大气候下,物理学其实就等同于是能量物理学,而说到能量物理学,它尽头的尽头正是神学, 这不已经是公认的了吗?那物理学就等于是神学,这有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
顾晗晗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只好闭嘴。过了一刻,才不由自嘲说:“我以前在灯塔星的时候总觉得那地方挂羊头卖狗肉,号称自由之光实际就数他最黑暗,黑暗得不得了,现在这么说起来灯塔星还成了个自由开明的灯塔了……”
“那这样物理学院里头神学院都研究什么呀?”她问,“神迹?信仰?笼罩在真理之上的神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
“鬼知道。”里欧思嘟囔了这么一句,然后才说道,“旭辉星这种近乎化外的地方,神殿教本部向来是谈不到什么实际控制。当然宇宙之神无处不在,神殿教也一定会在,只是不知道在这里它究竟是被包装成什么样子。但无论怎么样,总会是有记录和影像,关于这片的星空的神以及宗教。”
这样,顾晗晗也就大概了解了里欧思为什么要把旭辉星国立大学作为考察这里首要的一个地方了。依照神殿时代通行的政治规则——姑且算旭辉星也在这个通行规则之内——神迹,超能力和庇护者就是三位一体的存在,统一于宇宙之神信仰之下的宗教。那么,当找出到了一个地方宗教所指向的对象,庇护于此处的“使者”,那么也就等于是找到实际掌控着这块的地方的超能力统治者了。
而跟单刀直入,贸然就闯入未知力量的圣堂的相比,大学的神学院显然是个更加简便与安全的选项,在这里探究更多不会引来太多的怀疑,因而也就不会提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而如果在这里找不到什么线索,那么国立大学里头还有文学院,艺术学院,社会学院,既然“神”是无处不在的,代替神在人间行走的使者总要在这些地方留下蛛丝马迹。
“这里应该开放参观的吧?”她说。
这当然不成问题,旭辉星国立大学的神学院开放对外参观,开放的部分和其他的学院基本一致,主要是学院的图书馆和一个用作参观的展示厅,不过大约是日常来交流朝圣的人太多的缘故,进入神学院的图书馆需要持有一份教会出具加鉴的身份函,而参观展示厅也需要提前预约,如果超过了当日的人数限额就不能进入。另外,在神学院的背后,有一座小的圣堂,是供学校的师生满足信仰需求而建立,这个倒是不限人数身份,无论是谁随便都可以进的。
顾晗晗以一个资深学渣朴素的思想认定,不到万不得已的一刻,绝不至于跑去图书馆吭哧吭哧得翻资料,参观展览馆倒是可以考虑,那应当简单不费力气,只是预约难办,不找一点旁的门路不知道要约到哪一天去。倒是向导拍了胸脯,保证即便没有预约,也一定能让他们就在今天看上。
于是,顾晗晗和里欧思说话的功夫,向导不知跑去什么地方运动。不一刻回来,手里已经拿了一面金羽毛花边的赤色小旗。
“联盟各个星区派遣的留学生恰好安排的是今天统一参观学院,我们可以跟他们一起进去。”
向导说着取出两枚同样是金羽毛造型的徽章分给顾晗晗和里欧思,让他们分别带上,说是教会修习生的标志,然后就把他们带去了展览馆。
展览馆就在神学院的一层,学院楼的侧面有一道对外开的门可以直接进入到哪里。这时候门外台阶上已经聚集了一些人,他们绝大多数都很年轻,也都没有穿神袍,只是在胸口佩戴了那种金羽毛款式的徽章,应该就是向导所说的留学生。他们三三两两,站在一些拿着赤色旗子人的附近,彼此之间并不熟络的样子。向导摇着小旗带着顾晗晗和里欧思过来,竟然十分顺利得就加入其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绝对没问题,”向导解释说,“旭阳联盟有九大星呢,这些留学生新来乍到,谁能认识得了谁?即便是来自同一个星球的,那也是由不同的圣堂和神学院推荐的。多两个人少两个人,根本发现不了。”
果不其然,他们之后,陆续又有几批人别着金羽毛摇小旗的留学生加入。时候不长,就有一个穿执事黑袍的人出来,带他们进馆参观。
展览馆是圆形,周围一圈都是彩绘的浮雕壁画,下面是一个一个的展台,上面放置一些圣物、手稿与雕像。黑袍执事大约是兼任了学院辅导员、展览馆导游以及教会传道人的角色,组织留学生们一面参观,一面引经据典的讲解。顾晗晗鱼目混珠,混在其中,囫囵个听了个大概,这才知道神殿教在此地的名目是叫做“光明教会”。
但也有且只有只有这么多了。黑袍执事通用语的本地口音实在太重,讲解中又好大段大段的引经据典,使用一些不知所谓的古日曼语——所谓不知所谓是指他说的可能或者的确应该就是,但具体听起来又不知道是什么鸟语。顾晗晗实在不知这位执事先生跟哪位半路出家的语言老师学的这门“教会通语”,亦或干脆就是他自学成才,总而言之他的古日耳曼语顾晗晗是一句都听不懂。
好在里欧思是个通才,与语言上的天赋更如同开挂了一样,听鸟语宛如就是母语,顾晗晗大可以放心,将这一部分侦查推理破案的工作全部都交给了他,而她自己呢,也就可以腾出手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所谓顾晗晗力所能及的工作,就是研究四周墙壁上那些壁画。跟器物学的博大精深、鸟语的天赋神通相比,壁画的门槛可就低多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有人类的历史就有宗教,有宗教的历史就有壁画,而所有的宗教壁画出于传教的目的,基本都遵循着一个原则,就寓意简单,通俗易懂。无论审美情操如何,是不是文盲,可谓只要只要长了眼睛的就能看。而况顾晗晗还不能算是文盲,她是看过正版《神圣法典》,在万神殿穹顶下开过宴会的人,只凭这一点,她在神学上的见识和眼光,在座旭辉星的各位就无人能及。
旭辉星神学院的壁画显然脱胎于《神圣法典》,与神殿教风格一脉相承。壁画中关于宇宙之神降临人间,庇佑人间等等的说法与神殿教基本的教义完全一致,足以说明这里的光明教派与神殿教之间支脉与主干的关系。但在光明教派对于宇宙神降临人间真实的演绎中,显然是有一个魔改。在这里,“圣徒”的概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光明之子”的崭新形象。光明教派声称宇宙神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于是将光明的力量洒向银河,与邪恶相对抗。这些光明的力量凝结成胎,以人的形态降生,觉醒并成为“神”在世间的代言人,就是光明之子。
在神学院壁画里壁画里,有一帧明确描绘着这件事。代表绝对力量的宇宙之神的巨大眼睛在天空之上俯瞰人间,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一对新婚的小夫妻身上,于是神光普照,光明降下笼罩于这对夫妻,他们怀孕了。然后十月怀胎,这对小夫妻分别分娩,各自诞下一个神子,是一对一模一样的双生子。再然后,伴随着神子双胞胎的成长,蕴藏与他们身体内的天生神力渐渐觉醒,日益壮大,最后脱离为人的躯壳,作为宇宙神光明力量的化身庇护人间。
这显然是一种倒退,或者说是落后,等同于把神殿教教义中属性依然为“人”的超能力者一步到位的直接神格化了。在这里,得到宇宙之神的祝福,与她降临在宇宙的绝对力量相感应从而成为神的使者,代替神守护世间的就不再是本生的“人”,而直接就是绝对力量所化身孕育的“神子”了。如果是在中心区域靠近神殿教本部直接控制的星域,这种解读无异于异端。而在壁画中关于男性生子的概念,在两千五百年前后,研究确认人工生育阻隔超能力基因遗传并觉醒后,在神殿教就已经直接是异端了。
“初夜权的变种,1600年至2300年期间曾经广泛存在于银河时代晚期到帝国时代中后期的一种社会风俗,到现在在银河许多地方仍有遗存。比如,旭辉星的婚礼时至今日仍然有这么一项,新婚的夫妻要在圣堂的福音室里头度过第一晚,然后第二天中午,才是庆祝的酒会。”
里欧思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顾晗晗身边,对她说:“走吧,去后面的圣堂看看,应该会有所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