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不敢动,直到付华麟点了点头,这才扭身出去抹了一把汗把安原县主请进来。
安原县主在外头似乎就知道万重文在这儿,一进门先给万重文请了个安,不等万重文开口教训她,就把轩室内服侍的丫鬟给喝退吃去,关了门坐到两人中间。
见安原县主熟门熟路的架势,万重文眼波一闪,没有出声。
安原县主才一坐定就道:“二皇子出事了。”
万重文和付华麟齐齐将目光落在安原县主身上。
安原县主眼神从付华麟脸上轻轻掠过,快言快语的道:“陈贵妃想要给皇长子下毒,宋容华棋高一手,把下了药的补品换给了二皇子的乳母服下,二皇子先得了小儿惊风之症,此时又中了毒,只怕拖延不了几日。”
万重文与付华麟没想到安原县主带来的竟是这样一个消息,两人齐齐大骇。哪怕是镇静如付华麟,面上也难得的流露出了一抹震惊之色。
万重失手打翻了边上的茶盏,诧异道:“怎会如此?”
安原县主摇了摇头,目中也有几丝不解,“我也不知宋容华是如何换了补汤。”
天子娶后纳妃就是为了绵延子嗣,妃嫔诞育子嗣后自然不能让其自行哺乳,以免耽误侍奉天子后再度有孕。不过皇子公主身份贵重,能做他们的乳母,都要经过少府寺千挑万选,更别提妃嫔们以及身后的家族往往会在许久之前便要自行筛选,忠心是绝不容置疑的。
而乳母哺乳的一段时间内,她们入口的吃食,身上穿的意料,所用的熏香,照样要经过层层检查。光是一道补身的汤药,就要经过七八道查检,想要对乳母动手,必然要在后宫有非同一般的势力,叫所有人即便看出来来也能装作看不见才行。
以陈贵妃目前在后宫的气焰想要不动声色的对皇长子动手脚尚且艰难无比,一个毫无根基的宋容华,居然能提前察觉陈贵妃要动手,还反过来把药喂到了二皇子乳母的嘴里,安原县主想一想,都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付华麟沉默片刻后问,“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万重文也打起了精神,消息的来源,很多时候比消息的本身更加重要。
安原县主没有隐瞒,“是后宫的孙贵人。”她顿了顿见付华麟与万重文都是一副迷糊的模样,只得解释道:“孙贵人是宫女出身,被宠幸之后有孕晋为贵人,小产后便一直被冷落,住在月华宫后面的摘星楼中。陈贵妃入宫后常让她过去侍奉的,我在宫中陪伴姑祖母时,意外见过几次陈贵妃斥骂于她,便帮过她几回。这一次她无意中得知此事,心中惊惧,万般无奈跑到了姑祖母宫中,正好我今日入宫给姑祖母送梅花糕撞上了她。”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
一个怯懦失宠的后宫小贵人,意外得知惊天秘密,不敢声张又没有靠山,就去找以前帮扶过自己的人。
只是处处巧合,本身就透露着不寻常。
万重文和付华麟对视一眼才道:“如今她人在何处?”
“我让她换了宫女的衣裳,就呆在姑祖母身边侍奉不要出来。”安原县主有些无奈的道。
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即便早已失宠,整日呆在摘星楼,然而后宫中不会缺少人能把这位孙贵人认出来,何况还有陈贵妃身边的人。不过太皇太妃地位超然,她所住的地方,就是王太后也不敢轻易叫人进去拿人,陈贵妃再如何嚣张跋扈,想要动到太皇太妃头上,也还缺乏一份胆量。
这算是无奈之中的好办法。
安原县主揉按了一下鬓角,神色略带一丝疲惫的道:“姑祖母尚且不知道此事,孙贵人告诉我,说陈贵妃正着人找太医为二皇子治病,她在月华宫中侍奉,听到黄胜仁在教训两个小太监,这才得知药给换了。”
“黄胜仁可有察觉她在一旁。”付华麟言简意赅的问了一句。
安原县主睃了他一眼,“她也不清楚,只是我观她形容,她慌慌张张离开,身上只怕掉了些东西。”
后宫妃嫔身上能佩戴什么穿什么都是有制的,零碎的首饰物件只要有心思的人拿在手里一比对就能查清楚。尤其如今昭帝的后宫算得上十分空虚,贵人品级的更没有几个,还有两个住在挨着冷宫的瑶清宫中,绝不可能会有踏足月华宫的机会。是以安原县主打眼一看孙贵人身上缺了的首饰,心里的担忧就止都止不住,只得暂且安顿好了人,赶紧出宫来找付华麟。
“先不管是真是假,既然她已经找了你,咱们就非得把人先保下来。”万重文蹙着眉头道。
若事情是真的,二皇子一旦不治,以陈贵妃的性情和如今威国公府的情势,只怕他们会将一盆污水兜头泼过来,若事情是假的,孙贵人既然动了心思,放她出去乱说话更是遗祸无穷。
付华麟眉心拢成一团,听完万重文的话道:“先让她住在太皇太妃宫中,我安排人,把黄胜仁设法弄出来问一问。”
“这个时候动黄胜仁!”万重文与安原县主都齐齐骇了一跳,没想到付华麟平日办事严谨,此时却如此大胆。
付华麟没有解释,只是看了一眼安原县主,起身道:“没有别的办法,先弄清楚事情真假再说。”说着他起身就开了门出去。
他是右卫军都督,负责护卫宫廷,在宫中也有许多暗线人手,平日他是绝不会动用的,然而此时,他顾不了这么多了。
万重文看着付华麟远去的背影,再看到妹妹安原县主眼神流转如春水,不由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他动了右卫军,我们沐恩伯府也不能置身事外,安原,该是咱们用少府寺之时了。”
安原县主骤然从一腔情潮中回过神,对上万重文目光,心神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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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廷恩一行人一路顶风冒雪的进京,半截儿遇到冻实了的冰面,就赶紧下来换快马,在距离京城只有半日路程的蓟县终于停下了脚步。
蓟县县令武成文再三殷勤邀约,一定要让李廷恩在县衙中留宿一晚,说赶到京城也已是深夜,与其在城门外候着城门大开,不如就在蓟县歇歇脚。
武成文乃是石定生徒孙,算起来也是李廷恩的师侄,盛情难却之下,李廷恩便没有拒绝,而是由着武成文安排妥当,跟着去了武成文备下的屋子歇息。
晚上用饭的时候,武成文将自己的儿女叫来给李廷恩敬了酒。
武成文算是青年得志,二十几许便中了进士,因有恩师的照拂,一开始便得了实缺,三年过后又调任到了蓟县。为这个,娶得亦是高门女,不过其妻高氏乃是承威伯庶弟嫡女。
武成文年过三旬,膝下三子一女,三子皆是正妻所出,唯有一女,是高氏陪嫁所生。
李廷恩挨个喝了他们敬上的酒,又送了一份礼,武成文还叫他们给李廷恩磕了头,这才叫他们退出去。
一顿饭吃得酒酣耳热,晚上武成文亲自送了李廷恩回屋歇息,殷殷嘱咐下人们好生侍奉,这才回去。
武家的管家恭送走武成文,这就过来殷勤探问李廷恩要不要泡个药浴,口中滔滔不绝的称赞,“这药浴的药材,都是咱们夫人精心挑拣的,用的是承威伯府不外传的方子,单为了咱们老爷每日公务辛劳,夫人这才每月拨出一大笔银子专门置办药材,老爷泡过后都道最是解乏,第二日起来 便精神抖擞。”
看他滔滔不绝的架势,就像是李廷恩若不选择泡一回药浴,就白在武家住了这么一回。
从平暗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承威伯府也不过是先帝时靠着外戚晋身,还是先帝对慧文太子妃心中有愧,这才大肆厚待慧文太子妃的娘家人,连承威伯府这种慧文太子妃的母族都给封了一个爵位。说起来承威伯府数回去三代,也不过是地里刨食的老农罢了,能有什么了不起的秘方。要算累世相传的方子,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谁敢跟永溪石氏比肩?
真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
从平在心里骂了这么两句,看着李廷恩一直带着和煦的笑意,嘴上还得跟管家说瞎话应承过去,最后推辞不过,看李廷恩没有拒绝的意思,从平还是做主让武家这个能说会道的管家,抬了一桶药汤上来。
从平拒绝了武家的丫鬟们来服侍,自己候在了门外。
管家就叫了人端了两碟子蓟县当地的麻油鸡心上来,又令人上了一壶酒,招待从平在院子里喝几杯酒暖暖身子。
从平看对方年岁不大,谈性倒高,就一直带着笑听他说话,一溜的全是吹嘘。
什么少爷如何如何聪慧,姑娘如何如何温婉,夫人在蓟县城中又怎样受百姓爱戴,凡有大雪酷暑,百姓吃不上饭的时日,夫人就带着县丞夫人这些出城门外施粥,最后说到武成文身上,嘴上更是没了把门的,夸赞武成文这个年纪就是从六品的县令,将来封侯拜相都有可能。
从平这回是从心里忍不住要发笑了。
武成文这会儿做个京畿处的从六品县令,将来就要封侯拜相,那自家的少爷尚未束冠,又算什么?只怕连文曲星降世都说不过,那成妖孽了。
管家一口气把夸赞的话说完,这才对上从平戏谑的眼神,回过神想到李廷恩的年纪,再想到今晚用饭时武成文亲自带着儿女给李廷恩敬酒磕头,这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讪讪的笑了笑,又给从平倒了一杯酒。
从平当然也不会挑破这种没意思的事情,就装作不知,时不时还附和两句。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听到里头的动静,从平这就站起身,管家赶紧点了两个下人进去把浴桶给抬出来。
从平大摇大摆走在前面,一开门就看到屋里的李廷恩倚在床边,闭了双目似乎是泡澡过后一身轻松,竟然睡沉了,连他进去都没有睁开眼。
从平不得不小心谨慎的喊了一声,没想李廷恩眼帘都未动一下,唯有平稳的呼吸泄露出他此时尚且安好。
可从平立时就觉得不对劲!
他跟在李廷恩身边不是一日两日了,别说是这等危机四伏的出行时候,就是在家中,李廷恩也不是一个轻易会放下戒备之人,至少睡梦之时十分警醒。这已经成为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不是泡个药浴就能改变的。
从平豁然一转身,正好对上那两个跟进来说要收拾浴桶的下人关了门。他先是一愣,继而暴喝出声,“你们想做什么!”
此时管家圆乎乎的脸上先前看起来甚是可笑可亲的笑容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底一抹森寒。管家眼神扫过床上的李廷恩,再落在从平没几两肉的胳膊和白皙的脸上,阴狠的笑了一笑,负手道:“从兄弟,你瞧瞧,是我叫人拿了你们主仆,还是你自个儿给李大人把胳膊腿给捆起来。”说着他嘿嘿笑道:“李大人养尊处优的,要是叫我们兄弟动手,只怕要留些不好看的东西下来!”
从平神色一厉,怒声道:“你们竟敢如此,武成文好大的狗胆,行此欺师灭祖之事!”
管家胖乎乎的圆脸上全是讽刺的笑容,全然没有先前说话时对武成文的恭敬了,而是不屑的撇了撇嘴道:“他算个什么东西,别说这宅子里的上上下下,就是每日升衙,他回来也得问咱们夫人拿主意。武成文,不过是咱们承威伯府养的一条狗!”
“原来……”从平垂眸喃喃念了这么两字,再看管家已经面露不耐,带着两个身强体壮的下人手中拿着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两条粗绳慢慢逼近。
管家口中还在振振有词,“从兄弟,咱们动手之前早就打听清楚,你不是有身手的人,李大人功夫倒不错,可惜了……”管家目光在依旧昏沉的李廷恩身上流连一边,嘴里啧啧有声。
从平慢慢往后退,直到腰抵上了床边,这才不动了,护在李廷恩边上,他眼睛直转,似乎是想要看如何惊动赵安他们过来。
管家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讽刺的道:“别动心眼子,老子吃过的盐比吃的粮米还多,咱们夫人早就算准了,你们不会防备石定生那老匹夫的徒子徒孙,让你们一路顺畅到了京城就该心满意足,那群护卫,用过咱们准备的断头饭,这会儿该顺顺当当上路了才是。”说着他似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得意的大笑道:“人人称赞的探花郎,没想到就是个绣花枕头,不是咱们夫人的对手。”
“原来如此。”带笑的低沉声音在屋中响了起来。
管家和两名手下得意的笑容立时就僵在了脸上,不敢置信的看向已经睁开眼坐起身含笑望过来的李廷恩。
管家手抖如风中落叶,嗓子呜了半天方挤出一句话,“你怎会醒了?”
李廷恩暗沉如海的眸子望过来,直叫管家打了个寒噤。看到管家如此举动,李廷恩只是笑了一笑,并未答话。
从平神色轻松的给李廷恩倒了杯茶敬上,转身回了一句话,“你以为咱们少爷当真会用你那来路不明的药浴?”
此时从平脸上早已没有先前的焦虑之色,而是换了悠闲戏谑的笑容。看到管家三人惶恐惧怕的神色,他犹如三伏天吃了一碗冰镇酸梅汤一般的爽快。
简直是蠢材!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那高氏带着儿女出来敬酒之时,自己就觉得她不是个肯安分呆在后宅的妇人,没想到的当真如此,竟然还真以为是算无遗策的女神仙,把主意打到了少爷身上。难不成叫个这样的蠢货过来,就想着能三言两语把自己这些人都给哄晕了头,把少爷干脆利落的拿在手上。
若是如此简单,自己这些人怎有颜面跟在少爷身侧,又怎有性命到了蓟县。
从平心里腹诽了一通,上去就给早就吓软了腿的管家两脚,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这才打开门,把早就候在门外的赵安几人迎进来。
赵安进来还不如何,等后头虎背熊腰的虎狈他们满脸带笑的一进屋子,管家三人就彻底软成了一滩烂泥。
“少爷。”赵安三人进来先对李廷恩抱了抱拳。
李廷恩端起茶轻轻吹了一吹,看到茶沫拂开这才品了一口,慢慢嗯了声。
赵安上前一步道:“少爷,人已经带来了。”
他们自管家进来后就悄悄候在了门外,等到管家吐口说是高氏吩咐,便径自去抓了高氏。
蓟县县衙本就不大,何况是给县令家人住的地方。武成文手底下并无能人,住在县衙当然也安心,不会费尽心思再去招揽护院,值夜的捕快还住在前头。赵安他们没有半丝惊动的就把高氏带了出来,顺道押了两个高氏身边伺候老了的陪房媳妇。
“武成文在哪儿?”
“武成文今晚歇在了通房屋中,尚未惊动他。”
赵安话音才落,外面已经有人将高氏和两个陪房媳妇给退了进来。
高氏被抓过来时,正一面与陪房们商议到时要如何说服武成文帮忙把李廷恩送进京去,一面被两个陪房服侍着更衣。此时她钗环俱无,脂粉不施,额头上全是冷汗,衣衫还有些凌乱,能够透过脖颈间的间隙隐隐看到里头的小衣,外面的罩衣也是乱糟糟的。显见是赵安他们抓人时发觉不对,胡乱找了件衣裳给她裹上。
赵安几人都不是怜香惜玉的人,见高氏进了门还瞪着李廷恩,不由大怒,顺手就用刀鞘在背后拍了高氏一下。
高氏长久住在内宅养尊处优的人,当然受不住,立时扑在地上咳嗽个不住。
两个陪房的媳妇见此情形,又骇又怒,顿时呼天抢地的叫着扑了上去围在高氏边上,眼睛却滴溜溜转个不住,用眼尾去瞄李廷恩。至于先前的管家三人,见赵安他们对高氏尚且如此不留情面,此时早已面无人色,三个大男人挤作一团抖如筛糠。
李廷恩当没听到屋里的动静,只是道:“去请武县令过来。”说着一笑,目光轻轻在高氏狼狈的面上一扫,“他的夫人,还请他来做主。”
高氏的头动了一下,复又沉了下去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李廷恩缓缓笑道,又嘱咐了一句,“本官差点忘了,本官十岁时已在家中处理家事,武县令长公子既如此天资聪颖,人人夸赞,想来并非谬谈,把这位长公子一道请过来罢。兴许他也是知情人。”
高氏面上的沉静陡然就消失在了李廷恩这最后一句拉长的语调中,她睁开两名陪房媳妇就往前一扑,不顾男女有别抓了李廷恩衣衫下摆,哀声道:“李大人高抬贵手,饶过我的元儿。”
“夫人有话要说了。”李廷恩笑叹了一声,不见如何动作就将高氏挣开。他目光平视着前方往外走,温声嘱咐道:“对武夫人客气些。”
“是。”赵安几人抱了抱拳。
从平赶紧跟在李廷恩后面出了屋子,转到隔壁坐下,也不用关门。赵安他们的手段,审人向来是不用出现惨叫声的,再有高氏都已经张了嘴,万般手段,也用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