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捡来的皇位到底要还了回去,不知道九泉之下有知,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容晚初嘴角微微地勾了勾,因为绍圣、神龙父子而隐隐升起的薄怒,又因为与男人的重逢而悄悄地消弭了。
她眼不见心不烦,手指一拂,就从这一册起居注上滑了过去,往下随意又掀了一本,就将手中这页补齐了的词稿夹了进去。
那人一向有看各地风物志的习惯,摆在案头,想必是时不时要翻一翻的了。
既然他不肯明着同她说,那她也不要告诉他。
就看他什么时候自己发现!
容晚初将露出一角的纸笺又掩了掩,不由自主地呶了呶嘴。
阿讷不知道她在里头做了什么,见她转身出来,就迎了两步,抽/出帕子替她擦拭手上的墨迹。
容晚初都没有留意到这一点痕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等一等总要洗手的,不要管它了。”
语气十分的轻快。
阿讷几乎压不住心里的惊讶,悄悄地抬头看她。
侍女知道自家的姑娘素有国色。
但侍女在容晚初身边服侍了七、八年,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轻快而明亮的神色。
或许是容家气氛的缘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一向是沉静至于沉郁的,别人家的女孩儿都爱出门交游,夺花斗草、吹/弹双陆,她却似乎一点都不向往外面的热闹,看着旁人的时候,好像在看一场雾里看花的戏。
尤其是入了宫的这些时日,分明正是一朵娇花初上枝头的年岁,却比经过风霜、做了太后的郑氏还稳重端得住。
阿讷嘴上不能说,心里常常担忧她思虑太过。
忧能伤人!
可是一转眼,就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像一朵倾国的名花,萼上挂满了尘埃时,尘埃也不损她的美丽。而一旦洗去了,就绽放出更加惊人的光华。
侍女由衷地笑了起来。
容晚初察觉到她的笑容,就微微地偏过头来看她。
那双杏子眼里盛满了细碎的星,睫羽一霎就纷纷拂落。
“有什么事这样开心?”
听到容晚初的问话,阿讷抿着唇笑了起来。
她道:“没事,没事!奴婢就是忽然心里喜欢。”
她怕说了实话出来,容晚初面上皮薄,反而坏了心情,恰巧出去安排席面的李盈折回了屋里,就转移话题道:“李大人辛苦了,不知可收拾好了么?”
※
太监和宫女一同拥簇着年少的贵妃离开的时候,偏殿中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之中。
殷长阑并没有急于说话,自顾自十分悠然地负着手,踱到窗边目送着少女的离去。
秦碧华拢着腿偎在榻上,怨毒的视线死死地盯着他。
倘若目光有温度,男人的后脊上应该已经被点出火来。
殷长阑恍若未觉。
窗外婀娜亭袅的身形已经转过回廊的折角,消失在亭台楼阁之间。
男人身材高大,肩脊挺直,这样专注地望着女孩儿的背影,神色温柔又沉静,让旁的人看见,也不由得生出情到深处之感。
秦碧华偏偏见不得这样的情景。
她尖刻而讥诮地道:“怎么,有如此佳人情深意重,皇帝陛下感动么?”
她本以为殷长阑不会应她的话,没想到男人竟然微微地笑了笑,道:“感动啊。”
秦碧华语凝。
殷长阑已经转回身来。
李盈临走的时候,将盛着鸩酒的托盘放在了门口的高几上,盖盏里碧光盈盈的,看颜色十分的绚丽好看。
殷长阑揭开杯盖丢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捏着杯缘,将酒盏提在了手里。
秦碧华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原本猜度皇帝是被魇住了,或是有孤魂野鬼蒙了他的心智,但世人都说天子有真龙之气,不知道是如何有道行的鬼怪才迷得住皇帝的心。
她咬住了嘴唇,突然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殷长阑眉眼微压,淡淡地道:“朕是当朝天子。”
他说话的时候手稳稳的,连杯中的酒面都没有稍稍的摇动。
秦碧华一直密切地注意着他的动作,以期能在他身上找到一点的破绽,但看他这样的笃定和安稳,一时连自己心中原本的那一点臆测也难以坚持了。
怀疑的种子旋灭旋生,笃信和质疑之间左右摇摆,就不由得使人又愧又悔又是恨。
秦碧华眼前微微恍惚。
殷长阑已经走到了近前。
秦碧华手臂撑在榻上,忽然倾过身子,用力地扑了过来,抱住了殷长阑的腿。
殷长阑长眉骤锁,膝下下意识地一折,足尖稍一蓄力,就狠狠地踹了出去。
他这具身体底子并不算好,只胜在青春年少,虽然被他接手之后捡起了旧日的炼体习惯,但到底时日尚短,力气也不甚完备。
这一脚踢出去,倘若还是原本的大齐太/祖,当场就能将横练过的大汉踏碎了胸骨,这时放在娇娇弱弱的秦碧华身上,却也只能将她踢得斜斜地飞了出去。
秦碧华只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痛,不消看也知道该是有一片骇人的青紫了。
殷长阑俯视着她,漠然道:“朕不是不打女人!”
秦碧华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
她挣扎着膝行几步,重新扑抱过来,殷长阑这一次有了准备,没有等她抱住,靴尖已经踏在了她受伤的肩头上。
秦碧华尖叫一声,仰面躺在了地上。
殷长阑蹲在她的面前,淡淡地道:“别忘了自己说的话。朕今日杀你,往后为妖为鬼,只管来找朕说。”
她是真的要死了。
这个男人真的不会放过她——不管他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殷长阑,他都要杀了她了!
秦碧华极力地摇着头,不知道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对方:“你不会,你不会的。”
她呜咽了两声,忽而面上露出楚楚而哀致的表情,“七郎,七郎,你只是被容晚初那个女人蒙蔽了。她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好?七郎,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啊。”
她由下及上,斜斜地挑着眉眼,她知道这是自己最妩媚而得人喜爱的神态,水光朦胧地望着殷长阑,道:“七郎,我不气你了,我许你宠幸那个容氏,我也不再嫉恨她,只要你的心还在我这里就好了!”
殷长阑却低着头在打量手中那杯酒。
他不耐烦与秦碧华多作纠缠,这样短暂的工夫,思绪已经飞到了前头离开的容晚初身上。
他原本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的阿晚也能这样的杀伐决断——或者说,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他的阿晚分明那样坚韧而柔软。
秦碧华听得懂的话,殷长阑当然也听得懂。
容晚初那时口中说着“杀你只为你弑君谋逆”,实际上他们都知道,只是因为秦碧华的那些“惑众妖言”而已!
她——她怎么会这样突然地维护起这个小皇帝?
殷长阑微微闭了闭眼,不敢深想下去。
秦碧华的手臂已经重新缠住了他的靴筒,声声凄楚:“你睁开眼看看清楚,七郎,我是你的阿华啊,我们说好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倘若他没有来,这个女人是不是就这样与小皇帝“一生一世一双人”?
有这样的野望,他的小姑娘生得这样的容颜,又怎么可能被这个女人轻易放过?
——他的小姑娘,是不是在离开了他以后,也就这样寂寂地凋零在深宫里?
殷长阑静静地道:“既然如此,不如就选你一个人进宫好了。何以要纳这么多妃子呢?”
秦碧华已经陷在了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听清他最后的一句话。
男人已经扣住了她的下颌,那只手宛如铁铸有千钧之力,让她被迫大大地张开了口。
他手腕一翻,青碧的酒水就沿着红唇白齿,汩/汩地倾泻而下,又被人不由自主地吞咽下去。
鸩酒入腹,没有过多久工夫,秦碧华就疯狂地挣扎了起来,面上神色狰狞如厉鬼,身体像一只煮熟的虾子般紧紧蜷缩在了一处,七窍都渐渐沁出乌紫的血来。
他前头一生征伐,一双手染满了鲜血,见过的死人只怕要比活人更多。
殷长阑面上没有一点波动,轻轻地拊了拊掌。
房檐传来极细微的一声响动,有个黑衣少年倏忽间从檐瓦上倒吊下来,身形灵巧得像只猴子,又诡秘得像只潜行在暗夜中的蝙蝠。
他眉眼十分平凡,进了门就向殷长阑行了个礼,垂着手站在一旁。
殷长阑看着他,道:“这里就交给你了。”
那少年闷声道:“奉尊主令。”
殷长阑微微点了点头,心中记挂着先离开的容晚初,就径自起身出了门。
冬阳薄薄地挂在他的身上,庭院里簌簌的凉风扑过他衣襟鬓角,吹散了他心里原本因为秦碧华最后那些呓语而生出的窒闷。
他的小姑娘。
他微微地笑了笑,大步流星地将偏殿抛在了身后。
※
殷长阑回到正殿的时候,正有宫女捧着铜盆,服侍容晚初盥手。
九宸宫的宫人不清楚容晚初的习惯,就在温水里中规中矩地点了刺玫花露,又洒上许多花瓣,绛红微紫的花瓣在水里载浮载沉,环着一双玉雕似的纤手,馨香在鼻,无端生出旖旎风华。
殷长阑在帘下停住了脚,眼眸微微一深。
宫人发现了他的到来,都纷纷地俯下/身来行礼,正替容晚初端着铜盆的那一个手中晃了晃,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水面微微一漾,就在女孩儿指尖拍起个小小的水花。
殷长阑稍稍压了压眉,淡淡地道:“看朕做什么,只管服侍你/娘娘。”
那宫人知道自己犯了错,诚惶诚恐地对着容晚初弓下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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