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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谭市5

医院回去坚尼街快餐店已近四点钟。店里没什么客人, 男人百无聊赖的在店铺深处专心致志的剔牙。

大抵也是枯坐一下午太过寂寞, 看她两回到店里, 竟关心的问:“食饭未?”(吃过饭了吗?

美棠余怒已消, 以惯常语气回答,“食咗。”(吃了。

男人搭讪着说, “鬼佬来电, 话要迟d返来, 唔该你同佢喺chinatown,定个旅店啦。”

(白人来电话,说晚点回来, 请你带她在chinatown订个旅店。

美棠前脚进店, 立刻说,“好啊。”

立刻要带她出门去,男人又叫住美棠, “摆也街惠春旅社就唔错, cheap!nice!”

(摆也街的惠春旅社, 便宜又好!

陡然听男人从黑黄牙齿里蹦出英文溢美之词,像爆米花机里逃逸出两个完整的花生豆似的。

淮真一口气没憋住,笑出声。

美棠说,“屋企门口就唔错,点解要去摆也街定旅馆?”

(家门外就有, 做什么去摆也街?

男人嘿嘿笑了两声。

美棠回过神来, 瞪住他:“你收咗人哋几多钱?”(你收了别人旅店多少钱?

男人厚着脸皮, “自citi bank打款畀我, 梗系帮人哋做好d事啦!”

(白人从花旗银行打款给我,我当人要帮别人将事情办好啦。

美棠气得拉起淮真掉头就走。

男人还在后头大声强调:“定要到惠春hotel!我都话畀人知……”

(一定要去惠春旅社啊,电话里都说好了。

两人一起走进夜色里,美棠气得声音都在抖,“他随便收我朋友人钱财,以后我怎么做人?”

今晚夜宿唐人街,那么西泽那边大概并不会有太多事好担心。淮真这样安慰自己。

而后她一边笑一边对美棠说,“听说摆也街有集市是不是?我都还没去过,正好晚上去逛逛夜市。”

美棠知道她找借口安慰自己,皱着眉头勉强笑了一笑,“纽约唐人街也就夜市有点名气。”

冬日六点的唐人街夜市华灯初上,大西洋的海风挤进克罗斯海峡,登上曼哈顿岛,从孔子大厦那头吹进唐人街。

这个车轮上的国度,即便在中国城的十字街口,四面八方的车流也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造成这种状况的,是街口的人行道上密集的人群,在这点上倒颇具中国特色。行人脸上也有种中国式特色的漠然表情,站在拥堵车流与人潮中,一眼看去,每个人脸孔上都有种不知要前往何方仿徨,与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

这种人潮若是交给白人报社来解读,会说抱团而居的华人群体从不给旁人行方便。但事实上,这某种程度也是匮乏表情的东方人的一种人情味。

离开十字街口,稍走几步便折进摆也街。随后,一间一间小食档的熊熊炉火,将沿街而坐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照的生动起来。上海风味小食档一屉一屉摞过人头顶的灌汤包,小馄饨摊大炖锅里滚烫飘香的骨汤香味;广东的钵仔糕,肠粉,粿条,鲜虾云吞面;刚出屉的马蹄糕,粉饺,叉烧,烧麦,九层糕;台山的佛跳墙,蚵仔煎,莆田饼,肉燕,咸饭;还有街边小锅子里冒着烟的茶叶蛋与鲷鱼花生粥……

她两走过一个海鲜档,煤灯后头的四邑老太太正将一把切段的鱿鱼须煎入滚油里,伴随着洋葱香味,“兹啦”一声——

淮真吸了吸鼻子,一时间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美棠笑着说,“饿吗?旅社就在前面,我去同老板讲一声留个房间,不用担心,你先去吃一点。”

淮真摇摇头,说不饿。

她始终记得他说“迟点返来”,满心想等他返来一起去逛夜市。

惠春旅店老板同美棠十分熟悉,两人熟络地聊了一阵,立刻愿意给他们留一间最好的房间,并给租房价格打了个大大折扣,一夜只要一美金二十五分,甚至囊括两人的早餐。

谈妥以后,美棠与老板似乎有别的事情要聊,淮真察言观色,立刻说,“我在楼下报纸档买一份报纸,你们先聊,过后来找我。”

美棠对她感谢一笑,又说,“楼下有一家红人开的中古antique store店,卖的东西很有一些趣味。如果要给家人带东西,买过报纸也可以去那里看一看打发时间,我很快来找你。”

淮真点点头,想了想,又将一美金订金留下,转身下楼。

报纸档也是美国人发明的自动报纸售卖机,为了保留中国城的特色,特意安插在一个凉亭下的小杂货店里,独占了四面墙的一半。

凉亭开了一面窗户,店老板坐在里面听收音机。窗台开的很高,若有人要买报纸,投币可以自动出报纸。若要买别的东西,比如中国运来的香皂、胰子、薄荷香膏、先施公司的荷兰水,要么登上台阶到亭子里去,要么得将头仰得老高才能跟店老板对上话。

当日的报纸将头条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在售货机里整齐铺开。刚才走过这里,她恍然有看到关于intercultural conference的报道,回过头来找了找,果然没看错。她摸出一只五美分投进投币口,两分钟口,卷成一卷的《纽约时报》便从出报口滚下来。

躬身去拾挡板后头的报纸时,视线掠过底下的《纽约邮报》,在头条上看见了安德烈与凯瑟琳这两个名字。她稍稍蹲下来一些,又仔细辨认了一次,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crawford and muhlenburg are getting married on 29th october!

她将那一小段读了一遍。

真好,终于可以修成正果。

杂货亭提供长途电话拨打服务,她本想借电话机打给家里,又担心哥伦比亚大学事情没妥的前夜致电,他们会比她更要紧张。仔细想了想,决定无论结果好坏,一口气等明天事情结束再慢慢讲给家人听。于是拿了报纸离开报亭,回去旅店。

旅店楼下附带了一家旅社,小小的店面,上面打着广告:

“纽约往返波士顿两日游,低至三美金!

纽约巴士一日游,只要七十五分!

超低价代理纽约前往大西洋城灰狗巴士票!”

旅店醒目的广告旁边,躺着一家异域风情十足的antique store,正是美棠说的那家。

货柜是未经打磨的原木,所有货物颇为原始的堆积到天花板;店里灯光昏暗,头发蓬松的大胡子老板坐在柜台后头,见客人来,抖了抖胡子,算是友好的打过招呼了。

这使得淮真觉得莫名诡异又亲切,像新学生误闯入了对角巷。

美棠还没从旅店出来,她兀自在店里看了很长时间,很快挑好了带给家人的礼物:给阿福的大红酸枝镶银过滤烟嘴,带给罗文的橡木茶桶(据说可以长久保持干燥),又给云霞与另外两个女孩各自挑了一只小叶紫檀嵌象牙书签。

那个印第安老板花了一点时间才让她明白:这些东西都是他和唐人街的华人老板一起开办工厂的,整个美国只有这一家。

象牙小件不值钱,虽说对野生动物保护来说不太友好,但是短时间内她实在挑不出别的什么又精致又不那么贵重的礼物来。

除此之外,她在这里着实发现了很多好玩意。

因她稍稍懂得一点乐器,她在柜台角落看到一把小提琴,看了一下提琴上的字,是十九世纪末巴黎小提琴作坊仿帕格尼尼所钟爱的“大炮”。虽然是仿品,但制作精良,至今也算有足足一百个年头,流落到曼哈顿岛唐人街来,琴桥断了,马尾也断了两股。店老板说收她十五美金时她还吓了一大跳,假使她将琴买回去,回去三藩市花三十分钱找工匠师父修一修,送去auction拍卖行,或者托海运公司的人转卖回国给上海或者香港懂行的富人,最终售价可远远不止一百美金。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很多上世纪初欧洲小作坊出品的狮头钢琴,或者雕花大提琴,摆在这里不知多少年,积了灰,也黯淡了。这些大物件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好办法弄回家,只有那只小提琴可以肖想。

但最终她还是只买了那一些带回去给亲人朋友的手信,没有买小作坊提琴。一来现在她与西泽都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十五美金对他们来说不算得小数目;除此之外,她相信西泽对欧洲作坊乐器以及美国拍卖行情的了解比她更多,她想等他回来告诉他。

最终她对印第安人大叔致歉,说她要等男友回来和他一起商量一下。

大叔说没关系,他可以为她留一整个星期。

走到中古店门外,给凉风一吹,淮真突然醒过神来,脸红了一下。

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意之间,将西泽与自己的未来都给计算在了一起,她意识里完全没有去区分什么是他的,什么是自己的。

她从没有过恋爱经验,更没有过婚姻经验,所以也无从探究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仔细一想,她才发现自己无意之间真的有计划过跟他更长久的未来。

即便没有钱,贫贱一点也未尝不可。

这世上太多事情与感受,比物欲要珍贵得太多太多。

她可以努力赚更多钱,可以支持他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他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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