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齐没再说话,而是转回头再度看了看魏怀恩的方向,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怎样字字千钧的话,倒显得厉空此时心神不宁,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了任何气势。
刚刚想要与萧齐争论为何不能将孟可舒今早接回的气焰被打压了个干净,萧齐并不需要回答他的问题,就已经用另一个诱惑打消了他的犹豫。
厉空反复摩挲着刀柄,心中天人交锋,久久不发一言。
萧齐甚至连许诺都没有许诺,只是在言语机锋之中让厉空明白,只有彻底投效在魏怀恩门下,只有相信萧齐这个机关算尽之人,才能在即将到来的风云变幻之中赢得泼天权贵。
他怎么可能不动心。
但是他又不得不犹豫,因为这条路必将千难万险,只看萧齐的遭遇就能可见一斑。连魏怀恩身边的第一人都免不了刀剑相逼,生死一线,谁又能保证他这个临阵反水之人的性命?
要么就假装听不懂萧齐这一番话中的反意,要么就狠下心来赌上全部身家,去搏一个从龙之功,搏一个坦坦荡荡的未来。
“萧副使可否能保证可舒的平安?”
他不在乎自己如何,唯有孟可舒是厉空的顾虑。
甚至……婚事,即使是他好不容易才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前嫌冰释,等到孟可舒点头原谅,但比起前程来说,他宁可忍耐下来,待一切尘埃落定再行考量。
他的身份,小月亮的身份,只要他还必须仰人鼻息一天,就永远都是悬在他们脖颈上的屠刀,永远放不下心。现在改变一切的机会终于摆在他面前,他根本无法拒绝。
“只要她安分留在怀恩身边,我萧齐可以保证,任何动荡都打扰不了公主府的安宁。”
再冷淡肃然的面容,在提起魏怀恩的时候也还是不自知地柔了神色,藏不住满心满眼的情意。
这就够了。
哪怕萧齐的变化只有眨眼般一刹,也足够让在情这一字之中徘徊半生的厉空捕捉并辨认了出来。
但情情爱爱世间万种,最锥心刻骨的那一种可遇不可求。感情怎会不分高低贵贱,爱欲本就如烈酒蛊毒般让人上瘾,越是爱入骨髓,越觉得这样才是参悟了情爱真谛。
也越看低后来人,看低畏首畏尾,不敢赌上一切之人。
谁不是神祇脚下的信徒,谁不是献祭出足够的祭品,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所以越虔诚,越疯狂的信徒,才能拾阶而上,倾听神谕。
再回头看那些尚在苦海中沉沦无处渡的芸芸众生,又怎会不讥诮,怎会不看低。
厉空本以为他与孟可舒之间的情爱纠葛已经生过世人千万。
虽然早闻魏怀恩与身边内侍关系非凡,也只是嗤之以鼻,先入为主觉得因为利益和尊卑捆绑在一起的两人,如何能比得上他与小月亮的惊心动魄
可是只这一眼,他就完全可以信服,萧齐待魏怀恩之心,不输他待孟可舒。
厉空不需要相信萧齐的能力如何,更不需要担忧萧齐会否毁约。因为他相信,无论朝野内外如何风波,萧齐一定会拼尽全力让魏怀恩半点波澜都察觉不到。
就像他想要把孟可舒好好护在掌心中一般,哪怕他死,都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有萧副使这句话在,厉空再无后顾之忧。”
或许萧齐是故意等到他将小月亮送上山之后,捏住了这个人质才把嘉柔殿下的野心对他和盘托出,但是无妨,他倒宁可把小月亮留在魏怀恩身边。
厉空记得幼时在山林中游荡戏耍之时,已经记不清面目的父亲指给他看的山猫。
“你看,那两只母山猫把猫崽子养在一处,永远有一只守着窝,总是能护得住……”
他沉声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端王的计策与后手尽数告知萧齐,还有他手中的玄羽卫分属哪些势力。有些萧齐已经猜得大差不差,但有些却是极难打听到的秘辛。
“你说今上曾在端王立府那年同严维光讨要过南林的毒方?”
萧齐算着年岁,怀疑地看着厉空。
“可我记得你是六年前才入了定远侯府,十年前的事你如何得知?”
“不是严维光告诉我的。”
厉空摇摇头,否定了萧齐的猜测。
“是我在明州与那些南林军将领,不,是头目在一起议事的时候,他们透露的消息。”
“他们为何会说起这件事?”
萧齐示意他继续说。
“当然是因为南林军屈居明州雷山之中多年,总有难以忍受这般隐姓埋名的将士不忿这般待遇,杀是杀不干净人心动荡的,只能让他们知道部分缘由。”
“所以有多少是你猜测的,有多少是南林军头目的原话?”
端王立府,先皇后病逝皆在同一年,萧齐只觉得厉空要说的话十分重要,或许就是当年的最后一片真相。他虽然还能忍住急切,但已经前倾着身子提着一口气等他说完。
厉空并不知道萧齐此时的全神贯注是为了什么,只知道其中或许关系重大,便尽可能回忆着细节同他说清。
“那些头目的原话是今上用了南林的毒方做了阴毒之事,但又不敢承认,所以将全部的干系都引到了严维光头上,连带着他们这些严家嫡系也受了挂落。
南林军对今上不满不是一夕之功。早在端王生母,严维光亲姐严维真并没有正当名分就与今上珠胎暗结,只能做皇子侧妃的时候,梁子就已然结下。
我并不知那些头目话中几分真假,只记得他们说曾经为了让今上重视南林血脉,几乎今上夺位与刚登基时所有的阴私索命之事全都由南林军完成,却不料今上兔死狗烹。
他们虽然忠心,但是也算是拿捏了今上的把柄,以今上那多疑的性子,能让他们全军龟缩在雷山已经是大恩大德,就算他们再憋屈也只能感恩戴德。”
厉空说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在明州盘踞多年,虽然与南林军的关系并不亲近,但也能明白他们被利用之后却被抛在一边的愤懑不平。
“也就是说,十年前严维光用毒方换了端王顺利开府,也换了南林军的平安?”
萧齐暗叹今上手段之毒辣,将南林与严家敲骨吸髓利用地干干净净,却能让如此一支军队连反心都不敢生出,一进雷山便是这么多年。
那么这最后能换得今上如此妥协的毒方到底被今上用在何处,不作他想。
“只是猜测,我毕竟与南林军隔着一层,最多有些共事之谊,所以也只知道这些。若是萧副使感兴趣,我在明州的人还能继续查,可需要?”
“不必了,以后明面上你是今上的人,于公于私都不该和端王那边再有牵扯。回京之后想必今上也会有新的任务给你,还是先保住自身为要,嘉柔殿下这边还不需要你做什么。”
厉空点点头,虽说这试探有些拙劣,但至少他知道了萧齐确实想要与他长久合作,而不是想要尽快把他身上的价值压榨干净。
当年旧事或许本来能够成为嘉柔殿下拉拢南林人心,让今上无法端坐龙椅的利器,但是他厉空自认还没有这个能力搅进这般大的干系之中。
这样便好,能力如何便做如何的事,不怪嘉柔殿下比端王更得朝野青眼,单单是量力而行,步步为营这一点,就已经比那好大喜功却蠢笨不自知的端王清醒不知凡几。
其余的事也没有什么需要交待的了,厉空并不意外身为玄羽司副使的萧齐对情报了如指掌,不然还如何能在几度波折之后稳坐钓鱼台。他倒是真的羡慕萧齐。
“萧副使,厉空这就下山准备回京了,若有安排,尽管吩咐。”
他最后向屋里望了一眼,虽然看不见孟可舒的身形,但隐隐约约能听见她的柔声细语,也就放下心来推门而去。
萧齐却进屋对着魏怀恩说了句:“殿下,厉空刚刚走了。”
孟可舒听见了这话,下意识扭头向窗外,但是视角所限,她只看得到刚刚阖上的院门。
魏怀恩瞧她魂不守舍,含笑开口道:“去替本宫送一送厉大人吧,孟小姐。”
“是,是!”
孟可舒对上她打趣的眼眸,欢喜得连道谢都忘了,匆匆跑了出去,追赶厉空。
萧齐和魏怀恩都望着孟可舒的背影,在她出门后才收回视线看向彼此。
魏怀恩故意叹了声百转千回的调子,好似戏瘾大发,揪着帕子在眼角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泪花对萧齐说:
“唉呀,本宫怎么好似那拆散有情人的恶人,这可真叫本宫良心不安了……”
萧齐的脚腕行走时几乎看不出不适,见魏怀恩正在兴头上,他也捻起兰花指来学那戏台上的丑角奸人挑着嗓子说道:
“殿下此言差矣,这恶人还有恶人磨。现在您不也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落到奴才这个奸人手中了吗?”
“哈哈哈哈,萧齐,你怎么学得这么像,哈哈哈……”
魏怀恩捂着肚子笑倒在床上,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就被萧齐扣住手腕按在头顶吻住了唇瓣。
“呜……你干嘛?青天白日的,孟小姐一会就回来了!”
他吻得又深又急,像是一团漩涡要拉她下沉。
“所以咱们得快些,我的好殿下。”
也不知是他还在戏中,还是因为他本就是那戏文之中惑国媚上的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