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亮曾在信中同他说过,希望能将婚事延后,待她在嘉柔殿下身边留下之后,再从长计议。
“……殿下说了,她既然要继续推行女学,东宫中也该有女子为官,以做表率。最近我同阮雁大人习得不少,这几日我打算和殿下求一求恩典,哪怕只是做个执笔的小吏我也愿意。
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厉空,上次信中同你提过的事,殿下应了,我真高兴……”
若是这事真的对小月亮好,厉空没什么等得等不得的。只是身在前朝,他太知道那些人私下里是如何诟病魏怀恩的张扬跋扈,仁义不修的。
还有永和帝那边对他下的指令,他思虑再叁,背弃了和萧齐的盟约,只把无甚干系的差事告诉了他。
今晚,得绕开眼线,去找小月亮当面谈谈。
玉阶之上。
“你还是回去坐着吧,我这里不用你陪。”
魏怀恩的注意力又放在了殿中宾客身上,赶了萧齐一句。
“回去作甚,我又不想和他们喝酒,一身臭气,难闻。”
萧齐从坐席中离开很久了,已经有几个眼尖的大臣发现他换了衣服站到了魏怀恩身后,难免轻蔑地交换了几个眼神。
其他内侍哪怕在玄羽司中只是挂了名并无实权,也拼了命地在男人堆里挤着,即使收获更多的是不待见,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原因不言自明。
权势总给人假象,让他们以为自己缺失的尊严和身份,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翻身拿回来。
明明平日里一个个人精似的内侍,哪怕只见一个眨眼都能分辨出别人的意思,今日居然能一直腆着脸往男席凑,好像能被他们正眼瞧一眼也算是心满意足。
也罢,都是可怜人。
只是萧齐是魏怀恩正正经经的心腹,他坐在那里根本不需要做什么,身边就不会冷清。即使坐在他前面几排的官员,都要回头同他遥遥说上几句话,魏怀恩很奇怪他为什么要离开。
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好人才,不摆出去炫耀炫耀,留在身边岂不是委屈了他?
况且让他入宫……总是皇家亏欠了他,即使萧齐仗着她的宠信在外面趾高气扬了些,她也觉得应该。
而且他本来也不是那样恃宠而骄忘乎所以的人。
“怎么说如今你也是萧副使了,回去吧,我听不到的话,你能帮我听见。”
魏怀恩总算把萧齐劝了回去,只不过他没再费事换回官袍,一身绯红在暗色的男席更扎眼了。
所以啊,她生来就爱极了红,好像整个殿内,就只有她和他才敢穿着这样艳丽的颜色,神态自如地面对每一个投向他们的眼神。
质子朝图用中原的餐具还算熟练,但他身边的巴尔就有些抓耳挠腮。漠南人习惯了用刀片肉来吃,私下里巴尔用勺子用倒就算了,可是今天他不想给主子丢人。
偏偏有道豆腐丸子不太好夹,巴尔一不小心就把那丸子掉在了地上。
“呵,漠南人到底粗俗……”
嘲讽的声音很小,但是朝图听见了。
“粗俗?若是本殿没听错,刚才你也没少说你们太女殿下的坏话。巴尔用不惯筷子,多练习就是,你私下里说的那些敢大声说出来吗?我们漠南粗俗但坦率,你们大梁最是虚伪。”
“你说什么?一个落败了的蛮夷质子也敢对本官这般讥讽?罢了罢了,本官不和你一般计较,真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那官员嘴上不饶,可是自知理亏,也没敢再声张。
只是自从进了中原就忍气吞声到现在的朝图拍了拍巴尔的肩膀,用恰好能被邻席那官员听见的声音说:
“巴尔,看见了?中原男人都是这般货色,瞧着有了个女人踩在他们头上就忿忿不平,不敢当面说他们的太女,就来找咱们的茬。
要是在咱们漠南,我姐姐就能割了他那条长舌头。嘁,张口闭口蛮夷,瞧不起咱们也瞧不起女子,可是咱们漠南的女子不仅无拘无束,连战场都上得。就没见过比这人更小人的人。”
听得那官员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巴尔转了转眼睛,突然灵光一现,学到了朝图的一点黑心眼。
他操着不流利地汉话问那官员:
“哎,我主人说得对不对,你能听懂吗?”
把人彻底驳到不发一言,巴尔又开心了起来,专心致志对付起丸子来。
朝图被他的表现弄得摸不着头脑,按理说巴尔应该还听不懂他那一大段汉话的内容,不由得用漠南语好奇地问巴尔:
“我刚刚说的话你都听懂了?背着我学汉话了?”
巴尔用漠南语回道:
“没有,没听懂。但是主子一定在帮我出气,我信主子。”
朝图心下一暖,笑着摇摇头。
“傻牛。”
漠南语里,巴尔是牛的意思。听见朝图喊他名字,巴尔小心翼翼地把夹起的丸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主子,我学会了!”
然后一口吃掉。
今夜无月,宫宴散席的时候,抬头就能看见满天星光。
上官鹿鸣喝得有些醺醺,背着手站在马车边等着咏咏过来。
“真不坐我家马车回去吗?顺路的呀丫头,他们几个挤一辆,这辆就咱们俩坐。”
陆夫人指给上官鹿咏看自家的两辆马车,但是上官鹿咏一看见陆渊之朝这边过来,就连忙婉拒了陆夫人的好意。
“哥,走吧。”
上官鹿咏不放心地先让上官鹿鸣上了马车,随后自己提了裙子利落地钻了进去。
“你喝了多少啊,嚯,宫里的酒怎么也这么大味儿。”
“那你,嗝,把窗户打开吧……”
上官鹿鸣揉着太阳穴,笑眯眯地看着喋喋不休数落着他的咏咏,却发现她刚把窗户推开,就不再说话了。
“怎么了?”
上官鹿鸣觉得不对,撑起身子向外瞧了一眼,只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谁啊?
他眯起眼睛在朦胧的夜幕中仔细辨认,但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哥,好好坐着,别摔了。”
上官鹿咏把他按回了座位,然后开口说道:
“那人你应该认识,陆渊之。今天我和陆夫人同席,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就见过他。”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上官鹿鸣想不起来咏咏能和陆渊之有什么交集,他们俩该是根本没见过才是。
“叁年前,揭榜那天,你还记得吗?
当时连着下了两日的雨,咱家赁的院子屋顶塌了,管家伯伯和你在家补屋顶,我去等揭榜。”
马车里安安静静,上官鹿咏绞着衣袖说起往事。
“当然记得,我和你说一定能中,在家等着官差报喜就行,你非要去,咱家连伞都没有,你出门以后才买了把伞。”
那么重要的一日,上官鹿鸣记得清清楚楚。
“但是我回家时带的那把伞,其实不是我买的,是陆渊之送我的。”
“什么?他那时候就见过你?”
上官鹿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听我说啊,哥……”
上官鹿咏想起那个细雨朦胧的日子。
从他们租赁的小院走到张榜处,时候已经不算早了。等着揭榜的人太多,她虽然灵活,但是怎么也挤不到前面,更因为个子不太高所以被人挡得严实。
但是她想在张榜之后的第一眼就找到哥哥的名字,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刚给她让出空子的人低声问她:
“姑娘,你也是来给家人看榜的吗?”
那个时候上官鹿咏有点急躁,回头和那人说:
“当然啊,不然难道是给我自己看榜吗?”
“但是姑娘挤不到前面了,不如跟我过来,我知道有个位置能把金榜瞧得清楚。”
许是怕她想多,这个看上去就好脾气的公子悄悄给她指了指一处屋檐。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上官鹿咏一边留了个心眼,一边将信将疑地跟他走了过去。
“这么远,能看见吗?”
这处屋檐下的地势高些,的确能完完整整看见还没贴上今年新榜的白板。
“自然能,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为了家中二弟看榜,自己也考过,也算有经验了。其实金榜上都是大字,姑娘眼神只要不差,在这里也是一样能看见。”
那个公子和上官鹿咏保持着距离,声音倒还挺好听。
上官鹿咏领了他的好意,以为他这般平易近人,应该是考过却没有考上,所以安慰道:
“没事,考上虽然是喜事,但是考不上也不用气馁,公子一定有别的前途的。”
那个公子掩面不知道是笑了还是叹了口气,总之落下袖子来还是轻轻松松的模样。
“那姑娘的家人呢?今年可是胜券在握?”
“我哥哥肯定能中的,你等着看好了。”
正说着,那边就开始贴榜了。
“第……第二?”
上官鹿咏吃惊地喃喃自语着,又一把扯住那公子的袖子:
“你快帮我看看,上官鹿鸣是不是第二个!”
“没错,今科榜眼,恭喜姑娘。”
那人点点头,面上是由衷的祝贺。
上官鹿咏激动地就要一口气跑回家,但是看见榜下有人欢喜有人忧,还有人哭天抢地疯魔一般,又问了身边的他一句:
“那……你家二弟呢?是第几?”
“啧,时运不济,他没中。”
虽然是如此说,不过那人好像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一样。
“嗯,没关系啦,不管是你还是你二弟,日后一定能一帆风顺的,我先回家了,谢谢你。”
上官鹿咏才迈出一步就被那人拉了一下袖口。
“下雨了,这把伞送姑娘了,算是贺喜,有缘再见。”
说完便把手里的油纸伞直接塞给上官鹿咏,好像怕她拒绝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前因后果便是如此,听完上官鹿咏的叙述的上官鹿咏久久无言。
“哥?你困了吗?”
一只手在上官鹿鸣眼前晃了晃,上官鹿鸣看向自己毫无察觉的妹妹,头又开始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