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小心翼翼地扶住老田头,然而因为流血过多,这个拘谨的老人此刻只剩下了半口气,口中不断吐着血泡,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开口。
他只是用眼神,死死地看着自己身边那个吓傻了的孙子,又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小木匠。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但他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他,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孙子。
他知道,如果自己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恐怕很难继续活下去。
而面前的这个后生,将是他孙子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
小木匠读懂了老田头那可怜而又无助、放心不下的眼神,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你放心,我会安置好他的,不用担心。”
简单而坚决的一句承诺,让濒死的老田头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泄了,他也就没有了气息。
骨血相连,爷爷的死去,让旁边那个少年一下子就回过神来,他抱着爷爷的尸体,恸哭出声,大声喊道:“爷爷,爷爷……”
小木匠将老田头的尸体放平了,然后伸手过去,将他睁开的双眼给合拢了去。
同样的情景,让他不由得想起了鸡公山下那个旅店里拉二胡的老爷子,以及他的孙子扬不落。
只不过,扬不落有着足够保身的技艺,而这个叫做小狮子的少年郎,却什么也没有。
他失去了太多。
这个见鬼的世道,这个吃人的江湖……
尽管帮小狮子报了仇,手里也斩杀了几人,但小木匠的心头却是堵得慌,并没有先前激愤之时的那种畅快淋漓。
事实上,如果可以的话,小木匠宁愿一辈子都不摸那把杀人的刀。
即便他对旧雪爱不释手。
他的格局其实很小的,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凭借着手艺混顿温饱,然后做一些自己喜欢去做的事情。
如此而已。
只可惜,乱世人不如太平犬,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是怎样的一个情况。
小木匠这边心情遭透了,而马家集的崔爷让马本堂守在这儿,他则追了出去,确定蒙面人一群人撤走之后,走了回来,再一次朝着小木匠拱手道谢:“多谢甘先生的援手,要不然我们恐怕真的要阴沟里翻船了……”
他对小木匠的称呼,都变了。
小木匠刚才就没有理会马家集的人,这会儿回过头来,依旧没有好脸色,而是冷冷说道:“若不是那帮人肆意胡为,我绝对是不会参与其中的。”
崔爷一身本事,就连马本堂这样的粗鲁蛮横之人,对他也服服帖帖。
这说明他在马家集的地位,自然是极高的。
不过即便如此,他对小木匠也是客客气气的,即便是对方态度不好,他也毫不在意,颇有种唾面自干的意思:“即便如此,也还是感谢。”
小木匠看着旁边依旧在哭泣的小狮子,平静地说道:“不必了……”
他这边话音还未落,旁边却有一人站了出来,指着他鼻子骂道:“给你脸不要脸是不是?知道崔叔崔明达是什么人么?孤鹰崔明达,十年前,可是西北道上一等一的刀客,不知道斩杀了多少高手,信不信他让你一只手,也能够将你那脑袋给砍下来?你个憨货,我……”
小木匠听到这声音,转过了头去,瞧见刚才仓皇而逃的白西装,此刻居然趾高气扬地走了回来。
他身后站着那黑袄刀客,将他衬托得格外俊朗,气质出众,完全没有刚才那狼狈的模样。
本来小木匠并不想闹腾下去,毕竟这家伙肯定是有背景的,他也不想节外生枝。
但一想到刚才要不是这家伙从中阻拦,说不定自己就能够救下老田头,他的心中,就好像是被毒蛇给咬了一般,而此刻这家伙居然还能理直气壮地跳出来指责自己,让小木匠完全就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继续忍下去。
所以小木匠没有任何犹豫,手一动,那旧雪刀就落到了右手之上来。
紧接着,他箭步而上,手中的刀就朝着那个叫做胡和鲁的年轻小子身上招呼了过去。
唰……
在场的众人,谁也没有想到小木匠居然会动手,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刻。
最先反应过来的自然是那个姓崔的老刀客,不过他身子绷紧了一下,随即又松开,随后往旁边退开了去,显然是不太想掺合其中。
他估计也是对这两人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却临阵逃脱的这事儿,有点意见。
白西装也没有想到那年轻人居然会如此暴躁,当下也是慌乱地后退,大声喊道:“老熊快救我……”
这家伙其实也是有根基的修行者,只不过显然是没有怎么见过血,所以才会如此。
那个叫做老熊的黑袄刀客则是个高手,自然不会让小主人受伤,当下也是举起刀来迎战。
这两人,一个刀法缜密,刀势狂烈,挥舞之间,有风云变幻之势,另一个则刚猛强劲,又奇兵迭出,刀法诡谲,乃生死之间练就的手段,风格各不相同,但都乃刀法大家。
一时之间,风从龙云从虎,却比刚才的生死混战,要更加激烈数分。
这十几招拼斗下来,旁边的崔姓刀客却是瞧出来了——那叫做甘十三的后生虽然刀法缜密,劲力悠长,但实战的狠辣与霸道却稍欠一筹;而老熊则一身蛮力,都是刀口舔血的手段,凶得不行,但气息似乎有些紊乱。
刀兵凶险,胜负只是刹那间,谁能活谁能死,都不好说,一念间的事儿。
再不阻止,只怕就要两败俱伤了。
事情因马家集而起,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当下也是进了场,大声喝道:“两位,罢手吧。”
他双刀齐出,陡然闯入战场,硬生生地抵挡住了这两人的生死交锋。
那老熊是个保镖,任务是保全胡和鲁的性命,并非争勇斗狠之辈,所以崔姓刀客一入场,立刻收了劲儿,往后跃开,随后挡在了白西装的跟前。
而小木匠怒气泄了,也往后退了,没有再不依不饶地撕扯。
双方停手之后,崔姓刀客朝着两边拱手,随后说起了场面话来,白西装自然是恼怒不已,而小木匠则开口就指责了他的怯懦,以及阻挡了他救人之事,白西装并不承认。
两人对喷两句之后,胡和鲁脸上无光,却是向那马家小姐拱手,说了两句话,随后对着旁边的黑袄刀客老熊喊道:“我们走。”
说罢,他走出了庙外去,上了马,两人便离开了山神庙。
小木匠瞧见那家伙临走前,指了指自己,眼神里满是威胁之意,却并不介意,反而还给了对方一个中指——尽管他也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知晓自己手势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胡和鲁这个不稳定因素一走,现场的气氛则缓和许多。
那个原本对小木匠看不过眼的马本堂,都忍不住帮着吐槽起了胡和鲁来:“这家伙,他估计是没脸待在这儿来,刚才拜火寺的杀手过来的时候,他那个屁滚尿流的样子,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大小姐,别看他胡和鲁是鹰王旗旗头的小儿子,但就这样的,真配不上你……”
马家小姐虽然也挺瞧不上胡和鲁的,但她的教养让她没办法跟着附和,只是低下头去,但忍不住还是点了一下。
小木匠收了刀,然后问道:“拜火寺?那帮人是拜火寺的?”
马本堂这人是个糙汉子,但糙汉子也有糙汉子的好处,就是对有真本事的人,是很佩服的,不像读书人那般弯弯绕绕。
所以当下他也是忘记了以前的不快,回答道:“对,拜火寺的,我们收到消息,说拜火寺总部派了一队杀手过来,想要捉了我们小姐,从而用来威胁我们老太爷在边疆的势力布局。得到消息之后,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实则虚之,用商队引开对方,另外一路则虚则实之,轻车简从,前往我们马家集控制的地盘,没想到中途却被人截住了……“
小木匠问:“拜火寺与你们有什么仇怨?”
马本堂挠了挠头,说道:“这个嘛,说来话长呢,其实我们马家起势,便是在前清之时,踏着拜火教的尸体起来的,当然也是那帮人叛乱,我们顺应民意而为;后来又陆陆续续有了几次冲突,本来以为时间久了,谈得差不多了,没想到这帮人又闹起了幺蛾子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崔姓刀客说道:“听说好像是得了英国人的支持。”
小木匠听了,没有再问,抱拳之后,回过身,蹲下来,问那哭得嗓子都哑了的少年:“你爷爷故去了,不过重要的,是你得继续活下去。我答应了你爷爷管你,就一定会实现承诺——你爷爷说你们是去走亲戚的,你那亲戚在哪儿?我送你过去……”
这个叫做小狮子的少年抬起头来,一脸难过地说道:“其实我们不是耽搁了路,而是被那亲戚给赶出来了……”
呃……
小木匠愣了一下,随即问道:“那你还有别的亲戚没?你父母呢?”
少年低头,说道:“没了,我父母早就死了。”
小木匠一听,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这事儿,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