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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箭

二月廿叁,齐王府的护卫指挥使率十二万人马,送小世子萧宝渝来到苍水县城外。

是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微风吹动河畔丝丝垂柳、漫漫杨花,若非两岸俨然对峙的骑兵,这大好春光足以让人心醉神迷。

朝廷削藩的军队清一色黑甲,乾江省内的卫所兵、府兵和伏牛卫则是青衣银甲,站在西岸的小丘上眺望,昊昊日光下一片肃杀的亮银,煞是威严。

楚青崖让陈灌把囚车中的齐王请下来,双脚套上锁链,犹如牵羊一般牵到河边。

自打正月十二在朔州被抓,萧铭就没自己迈开腿走过路,此刻巳时刚过,日头刺得他紧眯双目,踉踉跄跄被人拽着朝前方的空地走去。他身着单衣,被发跣足,萎靡灰败的脸色就连天上的太阳也照不亮堂,士兵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有的嘲笑有的怜悯,还有的震惊得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陈灌抖了抖绳子,催他走近渡口,挑开信笺上的火漆封,运起内力,扬声宣读起小皇帝亲笔书写的驾帖,将齐王的罪状一一细数。

“……其一,缴纳贡赋以次充好,敷衍草率;其二,数番推阻拒不朝觐,欺君罔上;其叁,煽惑学子大行舞弊,败法乱纪;其四,私离藩地利诱边将,大逆不道;其五,残害忠良暴戾恣睢,丧天害理。朕念宗室凋敝,夜告祖庙,卜问吉凶,赦其死罪,削爵夺地,着乾江藩司、都司与梧州卫看管,终身不得出府,牵连人等,俱依国法处置。其独子年幼,朕命其上京伴读,入武宗嗣,承祖宗之训。血脉之亲,不可废也,若其秉性纯善,当封王列土,以保大燕国祚。”

浑厚的声音在河面上飘了几个来回,对岸兵阵略起喧哗。楚青崖骑在马上冷眼观之,绯红的衣袂飘荡在春风里,落了几片轻软的柳絮,以手掸去,又有几片随风吹拂而来,他捉住一片,对着吹了口气,它才悠悠落在摇曳的青草上。

刚吹完,大风骤起,白茫茫的柳絮如鹅毛大雪洒将下来,身后的薛都督强忍喷嚏,在衣服上拍打着,低声道:“阁老见笑,我一闻这个就要咳嗽。”

楚青崖望着对岸分成两列的士兵,随手折下一截柳枝,慢条斯理地揪着叶子,“‘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这柳树一年之内顶多扰人一个月,等春天过去,就安分守己了。薛大人,你眼力好,瞧对面那位李指挥使,是单独带着世子过来么?”

薛都督在眉骨下搭了个凉棚,定睛远眺,“嘿,还真是!他两个要乘船渡河。”

河东岸人心惶惶。

帐营前分出一条道,齐王府的护卫指挥使抱着萧宝渝,面色阴沉地策马走到河畔,审视着两侧神色不安的士卒。这些人夙夜兼程,总算在朝廷定的日子赶到苍水县,目的是用世子将王爷换回来,保得一条命。

李指挥使受过齐王大恩,对他忠心耿耿,带来的这十二万人里,有的是州卫旧兵,有的是用银钱招募来的新兵,堪堪对得上朝廷派来削藩的十万人。若所有人拼死苦战,还有叁分胜算,但眼下齐王被活捉,还闹得整个省都知道了,见风使舵的官员一个接一个,只有都司衙门默许他放手一搏。

他为自己捏了把汗,召来一个伏牛卫,低语几句,点了点头,又看向怀中身穿白衣的小世子,目中闪过一丝凄色。

驾帖念完,陈灌的声音远远传来:“陛下大仁,尔等还不快将萧宝渝奉上?放下兵器,不要负隅顽抗,尚有一条生路!”

李指挥使早就听闻靖北军的威名,见对岸严阵以待,骑兵个个威武不凡,咬咬牙对世子道:“小王爷,等会儿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不要害怕,属下誓死保护您。”

“李叔叔,那个人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是叫我去京城吗?”萧宝渝扬起脸,使劲伸着脖子,待看到远处的人影,乌黑的大眼睛一下子溢出泪水,“那是爹爹吗?爹爹怎么被抓起来了?李叔叔,你快让他们放了爹爹吧,我跟他们走!”

李指挥使摸摸他的脑袋,哽咽道:“好孩子。”

他带着萧宝渝跳下马背,登上一条独木舟,解了绳子,展臂持桨划去。

小舟狭窄,只能容两人,如一片柳叶随波飘流,不一会儿就飘到了河中央。青天白日下,李指挥使把腰间的佩刀往河水中“扑通”一丢,弃了船桨,跪在船头对岸上喊道:

“楚阁老容禀!下官追随王爷多年,自知铸成大错,但王爷对下官恩同再造,使我一家老小免于饥寒,下官愿为王爷肝脑涂地。都司衙门收到王爷书信,下官便自请带兵护送世子前来,此举是为了保证世子和王爷的安危,以免有人违背圣意,半途行刺。楚阁老,您是两朝重臣,位份在军中最高,下官请您亲自将世子带回,只要您在下官面前立誓保世子平安、在王爷回梧州后不伤他性命,下官愿取您的佩剑,在您面前自刎,尸身沉于江中!”

薛都督听了,扭头问楚青崖:“阁老,您看……”

楚青崖大感诧异,“这姓李的脑子坏了不成?本官是文臣,身上哪来的佩剑?”

他一抬手,指了指芦苇荡,玄英策马上前,耳语道:“大人,兄弟们已安排好了。”

“备船。”

“大人当心。”

楚青崖纵身跃下马背,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渡口,与陈灌对视一眼,向齐王道:

“您这下属就跟您儿子的爹似的,忒操心。”

萧铭气得面皮发紫,徒劳地挥着绳索:“你胡说!你,你……咳咳……你别想害我的宝渝……”

他捂着胸口咳嗽,楚青崖瞟他一眼,哂道:“难道您那娇生惯养的儿子是什么宝贝?”

说罢便召来一名薛都督手下的京卫,两人一起登上木船。

不多时,船驶出渡口数丈远,两岸青山相对,碧波荡漾,河水倒映出船头红影,两袖飘飘,束带当风,宛如一只展翅待飞的凤鸟。

李指挥使的船在河中飘荡,对方的船越划越近,那人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李大人这几句话,真可谓滑稽至极!本官原以为你敢带兵和朝廷叫板,是个智勇双全之辈,凭头脑在王府谋得差事,不料却是叁清祖师开恩,让你主子有眼无珠,才叫你这等愚钝武夫捡了便宜。官做到从二品,连场面话都不会说,真叫本官大开眼界!

“罪人萧铭已被削去王爵,他算个什么王爷?你交给朝廷的又是哪门子世子?圣旨已下,你口口声声暗指本官阳奉阴违,欲置二人于死地,挑拨离间,其心可诛!你一个本就该处以极刑的罪臣,有何资格让本官当面立誓?还想自刎,死得这么容易,前年在江东被五马分尸的那位郡王怕是要掀了棺材板,骂本官收了你的贿赂!”

那艘船已然逼近,李指挥使木然听着,右手扣住船舷稳住身形,丝毫不惧,“那阁老为何前来?”

说话间,手上一枚玉扳指悄然落进水中。

他将萧宝渝往前一推,那孩子满脸是泪,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他,红着鼻头,眼神惧怕。

“宝渝,跟这位大人走,他既然有诚意来接你,是不会伤你的,他会陪你去京城。”李指挥使仰望着站在面前的年轻人,不过片刻便垂下头,眼中透出一丝决然的狠意。

“本官为何来?”楚青崖冷笑一声,“自是——”

话音未落,他袖中飞出一抹黑影,闪电般射向对方面门,李指挥使侧身一避,掌风将那东西甩了出去,“啪”地砸在船尾,却是一截光秃秃的柳枝。他心中惊呼不妙,伸手欲拉萧宝渝,刚抓住一片衣角,只见一条长鞭以雷霆之势破空而来,卷住那孩子的腰,将他“嗖”地一下拽到了几尺开外的船上。

这声东击西的一招让李指挥使再顾不得伪装,从靴子里拔出一柄短刀,破釜沉舟地大吼:“别想走!”

“李叔叔!”萧宝渝哭叫道。

“世子别怕!”李指挥使扑到船头,突然之间,冷汗从额上滚滚落下。

他看见水里升起了一丝殷红。

那点红色很快扩散开来,越来越浓,血腥气钻进他的鼻子里。

而后,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浮了上来,腹部开了个狰狞的豁口——正是他派去水下设伏的府兵。

……他本想在河上劫持阁老,挫挫朝廷的锐气,趁军中混乱一鼓作气渡河开战。

没等他大叫出声,两艘船周围的河面犹如被炮仗炸开,八个人影霍然从水下跃出,借力在船舷一蹬,就在水面乒乒乓乓地交起手来,刀光剑影寒气森森,缠斗得好不激烈,哗哗溅起的水珠在晴空下氤氲出一道彩虹。

楚青崖一手拎着萧宝渝,一手收回长鞭,高声对李指挥使道:“本官来此,自是为了让你坐实谋害朝廷钦差的大罪,好在这里把你就地正法!”

那边有个缁衣卫一刀搠倒敌人,举臂一丢,“大人接着!”

楚青崖伸手,那枚掉在河里发号施令的玉扳指落在掌心,他对着日光一看,成色甚好,做物证充公可惜了。

“叛党一个不留。”他下令。

身后的京卫正全力划桨返回,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此时两个缁衣卫在水下扔了用来呼吸的芦苇杆,跳上船与李指挥使斗在一处,而河上的府兵寡不敌众,接二连叁成了刀下亡魂,水面血红一片。

萧宝渝一个八岁的孩子,何曾见过这等残忍的场面,吓得都不会哭了,在陌生人怀里战战兢兢。等船开离丈许远,楚青崖放他下来,正要从袖中掏出一块饴糖哄他,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扑”地一声闷响,那孩子眨了下眼,愣愣地低头。

他的胸口冒出一截箭尖。

楚青崖立时扶住小小的身躯,翻过来一看,背后手指粗的箭身上绑着一块玉佩。

京卫焦急地指向水中一个府兵:“大人,是他射的弩!”

“他自尽了!”水中的缁衣卫喊道。

那府兵还举着右手,颈间喷着血,黝黑的脸带着诡异的笑容,被水波吞没。

船上的李指挥使才反应过来,痛吼道:“你这个叛徒!叛徒!”

他激动地要扑到水里质问,被两个缁衣卫钳制住,向岸上痛哭流涕:“王爷,我对不住你——”

寒光蓦地闪过,一颗脑袋横飞出去,“噗通”沉入河中。

血从断面激喷出来。

“拖凶手上岸。”

楚青崖半眼也没看身首异处的李指挥使,暗恨自己疏忽,抱起孩子对京军喝道:“故齐王府卫抗旨不遵,阵前杀了萧宝渝,公然谋反,其罪当诛!”

“爹爹……疼……”萧宝渝的胸口汩汩流出鲜血,瞳孔渐渐散了,吐出最后一口气。

小舟顺风而行,好似只是一瞬便到了岸边,楚青崖蹙着眉,抱着余温尚存的尸体走上草地,对上一张惨白的脸。

萧铭看不清河上的争斗,却听见了那一声高喊,恍惚了良久,眼看那人抱着孩子走到跟前,仿佛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发出一声椎心泣血的大叫,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铁链哗哗作响,连陈灌都差点没拉住。

“宝渝,宝渝!”

两道热泪从他脸上滑下,他伸出双手,又拼命摇着头,往后退去,抖着嘴唇喃喃:“不会的,不会的……”

楚青崖把尸体放在地上,默然站在一旁,萧铭披头散发地走了两步,双膝一软,跪倒在草地上,颤着手摸上儿子染红的白衣。

“孩子,我的孩子……”他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他是个好孩子啊,他什么错都没犯过,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我的宝渝……爹爹给你买了木偶,你睁开眼看看啊,爹爹只有你了……”

萧铭涕泪横流,贴着儿子冰冷的小脸,像从前一样轻抚着他的胸口,绝望的眼泪浸湿了乱发,“是爹不好,爹不该出远门……宝渝啊,爹对不起你……不疼了,不疼了……”

哭了一阵,他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捶着自己胸口,剧烈地喘气:“一定是你干的,是你!你要报复我就把我千刀万剐啊,为何要我儿子来偿命啊!”

楚青崖冷冷道:“你好好看看箭上绑着的玉,这是谁的?本官怎会有此物?分明是你养了条听命于外人的白眼狼,见朝廷要保你儿子的命,怕他讲出几句你誓死不肯说的话,忙不迭封口。”

自齐王在丰阳被抓后,即便用酷刑恐吓,也没能从他嘴里撬出最要紧的秘密,比如冒充大长公主的女人到底是谁。

萧铭抬起儿子的尸身,触到两寸长的箭柄,泪如泉涌,嘴里念念有词,“爹轻轻的,不会弄疼你……”

待看到那块玉佩,他面上刹那间血色全无,满眼不可置信,似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僵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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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阁老,上班不要说笑话(???)

宋·曾巩《咏柳》: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形容人得势狂傲会倒霉。

齐王是个好爸爸,好老板,但智商不适合创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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