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微动,似有些不可置信,可到最后也不敢再往前动一下,只是莫名回头看着门口一眼,随后舔了舔唇角,神色惊恐,呼吸变重。
唐不言察觉到他的异样,上前,轻轻扶着他的胳膊:“康成,这么了。”
明庭千紧紧握住他的手背,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在黑夜中微微哽咽
“他是庙中最小的孩子,才五岁啊。”
唐不言瞳仁微缩。
沐钰儿倏地抬眸去看头顶的人影。
其实一踏入屋内,那股血腥味便越来越明显,甚至还有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水自高处一滴滴落在地面上,一声又一声,听到人莫名头皮发麻。
火折子蹭得亮起,很快就散开光晕,照亮漆黑的大堂。
一具穿着灰色僧衣的小沙弥被高高悬挂在房梁上,脖子不自然地折断,偏又被人套上一个圈,紧紧禁锢着,四肢无力地垂落,那水滴声就是从他僵直垂落的手腕脚腕上滴落。
地面上已经有一滩血,正肆无忌禅地朝着四面八方流去。
明庭千走了几步,却又踟躇地站在原处,垂眸看着缓缓朝着他脚尖滚落的血痕,呼吸骤然加快,抓着唐不言的手指骤然紧缩,就像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那样无所依靠的疼痛让他垂下一直挺拔的肩膀。
唐不言伸手把人扶到一侧。
明庭千在黑暗中呼吸缓缓平静下来,最后松开他的手,甚至伸手把唐不言小心推开:“让我静一下。”
他说,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比一开始平静许多。
“第一次见。”明庭千抬眸看向唐不言,那双总是微微弯起的笑眼在此刻似有泪光闪烁,“我,我有些害怕而已。”
唐不言安静地看着他,最后轻轻嗯了一声:“我扶你到外面去。”
明庭千反而往后退了一步,让整个人隐藏在夜色中。
“不了,我有些……”他沉默了片刻,“黑漆漆的,让我安心一点。”
唐不言静静地看着他,最后收回手,背在身后:“那等会我送你回厢房。”
“好。”明庭千似乎笑了笑,“以实,你不害怕吗?”
唐不言摇头:“不怕。”
“那真好。”他安静地站在门后,就像一个沉默的影子,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那真好。”
“莲昭!”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嘶声力竭的喊声。
原本正在门口认真寻找痕迹的和尚随意扭头去看,却措手不及地看到那具高高悬挂的尸体,在茫然之后是骤然升起的慌张和不可思议。
“莲昭。”有人踉跄了几句,嘴里含糊着,“莲昭。”
那声音撕心裂肺,带着不可置信的绝望。
沐钰儿呼吸微微加重,最后缓缓闭上眼。
唐不言眼疾手快把沉默的沐钰儿拉到身边,眼看着几个僧人疯了一般冲了进来。
地面上原本好似图腾一般诡异蔓延的血纹瞬间被踩乱。
众人这才发现莲昭被吊得极高,便是一个大和尚踩着椅子也够不到。
“梯子梯子,大殿里还有梯子,去借一个来。”一个和尚在惊惧过后,声音都带着压抑不住的发抖,“快快,你把明仁师兄加起来,让他来看看,还能不能,能不能……”
他不忍心说下去,众人却心知他的未尽之语是什么。
两个和尚浑浑噩噩地眨了眨眼,最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地上那摊血,别说是个稚儿,便是一个成人也都要流干了。
众人心知肚明,却又不抱着那丝不切实际的想法,就像一把刀明明已经悬于头顶,寒光湛湛,可大家都视而不见,只等着最后那刀落下,似乎只有自己见了血,才肯善罢甘休。
沐钰儿看着悬梁上那张满脸惊恐的惨白小脸,临死前的恐惧被那张扭曲的脸毫无遮掩地传了出来,只看的人心惊胆战。
——她见过这个小沙弥。
当日那个捧着一颗舔过的糖,一板一眼要喂紫电的小沙弥,他甚至还没有紫电马腿高,如今正了无生机地悬挂在这里。
“怎么了?”唐不言察觉到她的异样,不安地低头询问着。
他犹豫一会儿,伸手轻轻点了点她搭在刀柄的上的手背。
手背紧绷,带着微微凉意。
沐钰儿倏地回神,抬眸看人,一双琉璃色被不甚明亮的一照,显出几分锐利的锋芒来。
她静静看着唐不言,那双明亮的眼睛好似簇拥着一团跳跃的火:“我就是生气。”
不论事关何种旧事,莲昭不过是五岁的孩子。
唐不言嗯了一声,认真说道:“我也生气。”
沐钰儿嘴角微微抿起,最后长睫扇动片刻,这才掩盖住心底的失态。
“我去把人放下来。”她沙哑说道。
那边大和尚还坚持不懈想要把莲昭的尸体拿下来,可椅子已经叠得摇摇欲坠,却又好似只差那点手指尖的距离。
“小心。”唐不言说。
沐钰儿嗯了一声,随后脚尖一点,整个人飘然而出,最后手心寒光一闪,小小的身形顿时被人接在怀中。
常年吃素让莲昭的身形比一般小孩要瘦小一些,抱在怀中当真好似莲花一般轻盈。
她一落地,和尚们便都围了过来。
“莲昭,莲昭,看看我啊。”
“怎么手背这么冷啊,先送去明仁师兄那里吧。”
还未流尽的血染湿几个和尚灰色的僧衣,透过夏日的薄衫,润湿了所有人的皮肉,却又冷得一个哆嗦,而怀中之人却只是紧紧闭着眼,一言不发地蜷缩在沐钰儿的臂弯间。
“莲昭,你看看师兄啊,我不应该懒惰的,我应该陪你来找吃的。”最先发现尸体的和尚失声痛哭。
唐不言上前,看着沐钰儿已经被血染红的衣摆,哑声说道:“先放下来吧。”
沐钰儿把莲昭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才抬眸去看唐不言,轻声说道:“地上太冷了,我送他去菲菲哪里。”
“不要不要,送她去明仁师兄那边。”那个和尚骤然发怒说道,“我要带他去明仁师兄那里,明仁师兄医术很好的,很多生病的香客都来找他的,他都救回来了,莲昭,莲昭一定也可以。”
沐钰儿避开他的手,抬眸,安静地看着他:“人不能白死,早一点送去给仵作,便能早一点抓到凶手,你忍心让他这么来回奔波嘛。”
那和尚呆怔地看着她,憋得一张脸通红,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就像一根马上就要崩断的绳索。
夜风穿堂而过,整个食堂只剩下压抑的哭声。
“让人保护好这里。”沐钰儿把人抱走,“凶手不会没有留下证据的。”
“好。”那和尚自紧咬的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话,低头狠狠抹了一把脸,这才抬头说道,“你们去后院把武僧叫起来,你们两个守在门口,你们两个跟着我去后厨看看。”
原本呆站在这里的僧人立刻动了起来。
“我先送康成回去。”唐不言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明庭千身上,淡淡说道。
“嗯。”沐钰儿轻轻应了一声,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 ——
子时正当时,整个相国寺只有回廊上的烛光在发出幽幽的光,两侧的竹影落在假山上,就像一幅幅安静的壁画。
唐不言和明庭千并肩走着,一路无言。
快到后院厢房时,唐不言停在一处假山后,抬眸去看一侧的人,出声问道:“你认识那个小沙弥?”
大概是从刚才的那一幕惊吓中缓冲回来,明庭千脸上已经平静许多,闻言只是平静嗯了一声:“相国寺的小沙弥不多,也就十三个,年纪最大的已经十岁,最小的五岁,也就是他,十二岁才能戒腊,想来你也清楚,庙里一般不收这么小的小孩,所以我记得清楚。”
唐不言点头。
“莲昭年纪小,但脾气好,我第一次来相国寺时迷路了,还是他给我带的路,说话天真又爱故作老成,很是可爱。”明庭千的身形隐藏在黑暗中,口气幽幽说道,“三郎,他才只有五岁,五岁的孩子为什么要这么苦。”
唐不言认真保证道:“我会抓到凶手的。”
“我自然是信你的。”明庭千垂眸,笑了声,“菩萨畏因,众生畏果,凶手如此穷凶极恶,必将反噬其中。”
“相国寺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唐不言随口问道。
“都是孤儿,被人扔在相国寺门口。”明庭千又多嘴说了一句,“很多人养不起小孩,就会把小孩扔在寺庙门口,当和尚也算有条出路,若是去了悲田坊,也是前途未知。”
唐不言点头:“原来如此。”
两人相继沉默,最后走到明庭千的小院前。
“康成。”唐不言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人喊住,“你若是还害怕,我让少名来陪你。”
明庭千摇头,抬头看向漆黑的夜色,随后扭头,对着他笑了笑,眉眼弯弯:“不害怕,再黑的路都走过了。”
唐不言眉间微微皱起。
明庭千笑了笑:“你忘记我家在城外了,每次放假之后回国子学上学,我都要子时就起来,然后独自一人赶路,赶在第一批入城门,这样才能赶上早课,不耽误学习。”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那双漆黑的眸子黯淡下来。
“三郎。”明庭千见他如此,声音微微放柔,温和说道,“许多事情是由不得你我的,上天注定如此,我们也只能如此,你不必挂怀,你是我见过最好的郎君,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你当时说出来时,我便知道你是能成这样大事的人。”
他轻笑一声,看着唐不言眉眼弯起:“我希望你,一定要记住这个目标,其余的,都不必放在心上。”
唐不言点头,回想起往事,嘴角露出笑来:“你也一样。”
明庭千扭头,看着漆黑的庭院,笑着摇了摇头:“不一样的,礼部大概是我最后的归宿了。”
从前朝开设科举至今尚未百年,虽吸引了一大片寒门出身的世家子弟,但官场升迁依旧难熬,即使陛下已经大力抬举寒门,可各大世家虎视眈眈,众人如今都处在勉强平衡的木头上。
唐不言脸上笑意微微敛下。
这是康成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提起这个隐秘的话题。
“不说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身子这么不好,还整天不睡觉,后山有一片桑葚,你不是最爱吃吗,找人帮你摘一下。”明庭千背着他,挥了挥手,洒脱说道,“去吧。”
唐不言看着他的背影,眉间微微皱起。
—— ——
北阙厢房内
陈菲菲三日时间只睡了四个时辰不到,黑眼圈明显地挂在脸上,现在看着那具小小的尸体躺在木床上,立刻沉下脸来。
“你看看怎么回事。”沐钰儿一身是血,直接坐在台阶上,背对着屋内,声音沉闷不解,“这个案子怎么就牵连到五岁的小孩子身上了。”
王新被外面的动静唤醒,立刻披衣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脸困倦的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