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先生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轻声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王爷,也许我能从她口中问出她不愿意告诉你的事情呢。”
一听窦先生这么说,杜亦霖露出疑惑的神情,冷声问,“就算是她告诉你了,你回来之后肯告诉我么?”
窦先生想了想,点点头,“我知道的,便是王爷知道的。”
杜亦霖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
“皓维,你就是个老好人,何必……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呢……”
杜亦霖虽然说了这话,却也同意让窦先生去见冷轩蓉。
窦先生脚步异常沉重。他甚至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去见冷轩蓉。
见了,问什么?
问她为什么要做那些事?问她有没有骗自己?还是问她如何看待两人之间这种微妙的感情?
不管是哪一个问题,似乎都没有办法开口。
窦先生站在客房门前,犹豫半天,才敲了敲门。
房门一开,只见冷轩蓉眼角还挂着泪痕,双眼又如那天一样红肿着。
窦先生有些心疼,轻声问道,“你还好么?”
冷轩蓉早就想到了,这个时候有人来,那么一定就是窦先生。
“王爷不是下令,不准任何人来么?”冷轩蓉哑着嗓子问道。
窦先生苦笑一下,“我厚着脸皮求了个人情……”
冷轩蓉鼻头一酸,急忙转身往屋中桌边走去,边走边小声说,“轩蓉哪里值得先生这样做……”
窦先生跟着走到屋中,回手关上房门,然后也来到桌边。
两人围桌而坐,好半天,谁都没有说话。
冷轩蓉搌干泪痕,对窦先生说,“刚才我劳烦亲卫大哥给先生传了一句话,希望窦先生能够可怜我家中卧病在床的老父亲,稍微照顾他一下……”
窦先生一听,急忙说,“轩蓉姑娘,你请放心,冷老先生那边的事情,我会派人去照顾好的。”
冷轩蓉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来后退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给窦先生磕起头来。
她这举动可把窦先生吓坏了,窦先生急忙起身过来把冷轩蓉从地上拉起来,“这是……轩蓉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啊……”
冷轩蓉脚步有些不稳,说话也带着哭腔。
“自从与窦先生您相识开始,我就一直没少了麻烦窦先生。在这衲岩县中……在这世上,我冷轩蓉能够依靠的人,除了颜良大哥之外,恐怕就只有窦先生了。窦先生对我的恩德,我冷轩蓉今生怕是……怕是偿还不了了……”
如果……如果再有来世……
冷轩蓉心中想着,如果再有来世,哪怕是让她做个端茶倒水的丫头,她也想要报答这位窦先生。
听到冷轩蓉这话,窦先生简直心如刀绞。
再一想到冷轩蓉的身世,窦先生真想仰天长叹,为什么老天爷要将这么多苦难加诸在一个如此柔弱的女子身上?
王爷说冷轩蓉满腹心机,可试想,如果她不是满腹心机,又如何能够保全她父亲的性命?又如何能够保全那个唯一能够让她依靠的颜良大哥的性命?难道她所做的一切,不全都是被逼无奈吗?
“轩蓉姑娘……轩蓉!你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到底又做过些什么!”窦先生抚着冷轩蓉的肩头,望着她那一双红肿的眼睛,激动的说,“我不相信你是歹毒的恶人!我不相信你有什么滔天的阴谋!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你快告诉我!”
冷轩蓉的肩头,被窦先生捏的疼痛万分,她知道,窦先生能够如此激动,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因为他现在也备受煎熬,他一定也苦恼不堪。
冷轩蓉皱紧眉头,缓缓开口,“窦先生,你愿意听我说么……这些事情,你都愿意听我说么……”
窦先生使劲儿点点头。他不想被蒙在鼓里,不管是对是错,是好还是坏,他都要自己去判断。哪怕是还有一线生机,他也不愿意就这样看着冷轩蓉被杜亦霖处死。
两人重新围着桌子坐下来,冷轩蓉沉思片刻,这才开口说道,“家父当年在兵务司供职的时候,偶然之间发现了下面传到皇城中的密函。这些密函本来应当是直接上呈皇帝的,但不知为何却被压了下来。父亲觉得奇怪,便偷偷看了其中内容。写那密函之人,早就被罢官免职继而失踪了,而密函中的内容,父亲也并未向我提起,但后来我在父亲贴身行囊之中发现了几张信件,信件中提到这事,并且说这件事便是后来一切的起始。”
冷轩蓉一字一句,说的异常沉稳,“父亲的行囊中,还有几个账本。这账本中的内容有些我能够看懂,有些我却看不懂。原本我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但直到后来父亲心灰意冷又欠下赌债,绝望之时,他才跟我说了当初弃官逃走的原因。”冷轩蓉望着窦先生,说,“父亲发现,朝廷之中,有人密谋造反,而他手中那几本账本,便是那些人行动的证据。”
窦先生一听这话,便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当初轰动整个皇城的那些事情,已经是如今皇城中乱事的起点。一切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冷轩蓉看到窦先生惊讶的样子,不禁又长叹了一声。
她叹的不是窦先生的惊讶,而是叹自己。她就算是对窦先生充满感激,但如今她对窦先生说的这些话,却还是半真半假。
前世的记忆就像是一只只长了巨螯的蟹,想起一点,冷轩蓉便被掐的痛苦难当。
第九十五章 清池潜底,若有若无
第九十五章清池潜底,若有若无
从前世回到今生这件事冷轩蓉自然不会说的,而现在,窦先生听到的话,以及从窦先生口中说给杜亦霖的话,是决定冷轩蓉、曾颜良和冷承戚三人命运的关键。
如果上天再给冷轩蓉另外一个选择的余地,她都不愿意让窦先生成为自己计划的一部分。
如今,是没有办法。
被逼到了绝路,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冷轩蓉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朝中有人意图谋反的消息,我是从父亲口中得知的。而其他的事情,却大多都是我猜测出来的。比如王爷正在调查的事情。王爷到衲岩县来一定有原因,最大的原因,应该就是与朝中的局势变化有关。家父离开皇城差不多有三年了,当年那些筹备着谋反的人,说不定已经快要成事了。王爷想要找到事情的源头,又或者是想要找到什么关键的人和事……这也不难推测出来……”
冷轩蓉望着窦先生,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窦先生皱着眉头仔细想想,如果知道了朝中有人意图谋反,再加上杜亦霖行动的异常,倒也真的不难推断出他行动的目的。
就如同皇城中那些人的猜测一样,就如同窦先生自己对杜亦霖安危的担心一样。
见窦先生认同了,冷轩蓉这才接着说,“除此之外,便是我们冷家父女与颜良大哥的事情。”
说到这里,冷轩蓉似乎又伤怀起来,她放低了声音,对窦先生说,“发生过的那些事情,窦先生你应该也都有耳闻。一桩桩一件件,若不是我小心谨慎,怕是现在也没有人会在这里与窦先生说这些话了。那李渡恩是贺笠靖派来监视我与父亲的,我确实清楚。他一心想要高官厚禄,纠缠着要我交出贺大人想要的东西……我……我被逼无奈,只好让父亲将当年那些事情写出来,交给了李渡恩……”
“后来……”冷轩蓉接着说,“李渡恩死了,当我们看到有人在他那个李家赌庄闹事的时候,我马上就想到了,一定是贺笠靖那边出了问题。这天大的事情被贺笠靖知道之后,他没有上报朝廷,反而要杀人灭口,窦先生,相信你也看得出来吧?那贺笠靖他……”
不等冷轩蓉话说完,窦先生急忙冲冷轩蓉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必再往下说了。
冷轩蓉会意,点头道,“王爷气恼,说我不该将这么重要的消息放出去,更不应该以此为机除去李渡恩……我百口莫辩,当初如果我不将那封信交给李渡恩,我们父女……还有颜良大哥哪里还有命在?窦先生,你是听说过那衲岩墨阁韩掌柜是怎么死的吧?”
窦先生稍作回忆,便想出了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
窦先生心中暗想,难怪当初李渡恩会参与到那些事情之中,原来是因为他一直监视着冷家父女尤其是冷轩蓉的行踪。后来他用残忍的手段杀了韩掌柜,莫非就是为了敲山震虎,吓唬冷家父女么?
如此想来,这些事情倒是也能理顺出来。
冷轩蓉,果然只是因为种种不得已,所以才会走到今天这步。
窦先生长叹一声,他本想说冷轩蓉当初要是把这些事情告诉他,找他商量一下也不至于到如今,可转念再想,以冷轩蓉的立场来开,她怎么可能将这些事情随便告诉别人呢?那样不仅是让他们三人更加危险,而且更有可能把他窦皓维也拖入危险之中。
更何况……
这世间,谁能没有几件不能对别人提起的事情。
就算是他窦皓维,也有那些讳莫如深,从来没有对冷轩蓉坦诚相告的事情啊。
相比之下,倒是冷轩蓉坦诚的多,如今她肯将前因后果都说出来,这不就是对他最大的信任么?
窦先生知道眼前这个身材瘦弱的姑娘身上背负着的,不单是她自己的性命,还有另外两个人的性命。她行动谨慎,她心思细腻,甚至是她谋划的事情,都是为了她背负的这些重担。
别说是这样一个女子,就算是七尺男儿,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呢?
窦先生有些自愧不如,而此时他也回忆起当初第一次见到冷轩蓉时察觉到冷轩蓉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
现在想起来,说不定就是冷轩蓉的隐忍,还有她心中这些郁郁之结才使得她与众不同吧。
“轩蓉姑娘,你要知道,王爷为何会将你关起来,又为何会生气。”窦先生决定不再去想以前的事情如何,他决定要保护冷轩蓉,他不能坐视眼前这个充满苦难的女子而不管,哪怕是拼尽全力,哪怕是他错了,他也要保住冷轩蓉三人性命。窦先生坚信,冷轩蓉那些泪水不是假的,他相信冷轩蓉不会做出杜亦霖担忧的那些事情。
冷轩蓉发现窦先生神情变化,知道自己刚才一番话打消了窦先生心中的疑虑。
窦先生皱着眉头对冷轩蓉说,“轩蓉姑娘,你和你父亲,还有曾颜良,如今都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李渡恩为何会死,你应该最清楚。王爷在担心什么,你也应该清楚。这个消息如果有一丝半点泄露出去,那天下将会大乱,朝中说不定就会有一场血雨腥风。轩蓉姑娘,你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么?不单是你们的性命,更是远在皇城的皇上,王爷,还有那些衷心护主的朝臣,以及天下无数百姓的性命之忧。”
冷轩蓉有些不安的咬住嘴唇,望着窦先生,连大气都不敢喘。
窦先生轻叹一声,接着说,“这么多年来,王爷动过刑,杀过人,但他绝不是残暴之人。他做这些,为的都是江山社稷。如果他今天要杀你们三人,相信谁都阻挡不了……”窦先生望着冷轩蓉,压低声音说,“但是,我们现在只能想一个办法,让他不杀你们。”
冷轩蓉闻言,心中扑通一跳。
生机!
一线生机!
她凑过身子,生怕听漏了窦先生口中说出来的一个字。
窦先生像是从未如此烦恼过,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说出话来,声音都有些变了。
“为今之计,只能让王爷信任你们,并且成为事件之中必不可少的存在。让王爷不得不留着你们……”
窦先生非常清楚,杜亦霖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人,甚至连窦先生自己都不敢保证杜亦霖是信任他的。匆忙之间,他只能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冷轩蓉三人成为杜亦霖手中的棋子。只要把衲岩县这盘棋下活,只要冷轩蓉三人成为有用处的棋子,杜亦霖暂时就不会杀他们。
窦先生对冷轩蓉说,“轩蓉姑娘,我想到的虽然不是万全之法,但我会竭尽全力去做。如果成了,你要答应我,从今以后,你,你的父亲,还有曾颜良,谁都不能再违背王爷的意思。如果……如果不成……”
窦先生说到这里,语中带着苦涩。
是啊,不成的话,又当如何?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人死么?
可这时冷轩蓉却说话了,她轻声道,“窦先生,如果王爷能够留我们三人性命,我们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如果王爷觉得我们三人非死不可,只求窦先生差人在郊外为我们三人挖上一个深坑将我们尸骨埋了,我们三人不怨王爷,更会感激窦先生的大恩大德。”
窦先生又是长叹一声。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起身离开这屋子,临走之前还不忘嘱咐冷轩蓉千万不可以有逃走的念头,不然可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等冷轩蓉应了,窦先生才返回到杜亦霖的屋中去。
杜亦霖一看窦先生的脸色,就知道他是要来保冷轩蓉性命的。
杜亦霖也不等窦先生开口,便先说到,“一个是弃官而走的臣子,一个是朝廷缉拿的要犯,还有一个是逃官之女,窝藏要犯之人,杀了他们,是礼法之中,理所应当的。”
窦先生闷不吭声坐到杜亦霖身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望着杜亦霖开口道,“亦霖兄,我们现在不说礼法,只像从前一般,论朝事,讲因由,看看这国何以如此,看看这一方何以无安宁。如何?”
杜亦霖有些意外,但他马上笑了起来,出门吩咐人置了酒菜。两人不声不响的等酒菜摆齐,这才围桌而坐,互相斟酒,对饮一杯之后,才开始回转正题。
杜亦霖感慨道,“一别多年,你却还和以前一样。满腹诗书,满口文章,就像是站在池边看水中游鱼一般,能将这朝中事情看的透彻。可你却又单纯,太容易相信人,太容易相信那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你不入仕途,也算是有些自知之明了。”
窦先生苦笑一下,摇头说,“诗书文章都只是外物,看到些事情,懂得些事情,也不过是因为岁月。只是,眼见着这一池清水慢慢浑浊了,我却没有师父那般定力。你说我单纯,我也认下,但单纯未必不好,相信也未必有错。倒是你,渐渐从水面潜到水底,只怕以后满眼淤泥,再难看到朗日晴天了。”
杜亦霖望着窦先生,挑着嘴角笑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妨下水,把我捞起来。”
窦先生放下酒杯,正色道,“那我现在就捞一下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