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彻便道,“毕竟是保全孤城的女英雄,奖掖她有助教化。”
越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反而越虚套。谢嘉琳心知肚明,便只抿着唇笑。又道,“宗室皇亲都有例赏,若能循例,也就不用我烦恼了。其实赵家还同我母家有亲呢——我家阿婆同赵家李太夫人是同族姊妹。虽叙亲缘略远了些,感情却十分好。”
元彻已有些时日没往赵家跑,听她说到李太夫人,倒是茫然了片刻——提到太夫人,他便不能不想起雁卿来。此刻想起来,当年他微服往赵家去,十之八九竟都是为了去见雁卿。
谢嘉琳见他意动,便又笑道,“我同他家两位姑娘也十分投契。也不知能不能像阿婆她们一般,到老都还要好。”
元彻便道,“你若挂念她们,常宣入宫来见面便是。”
谢嘉琳就觑着他笑,道,“这可不行。”
元彻便反问,“哪里不行?”
他笑容里意带挑衅,谢嘉琳的脸上便有些挂不住——才不过一年,她当然还记得,太子心里中意的是赵家的次女赵月娘。便有些懊悔自己一时失言提起她们姊妹来。当然,她其实也有故意试探太子的意思,只不过结果令她懊恼不悦便是了。
她也不会因为醋意就失态失言,反而更诚恳的抿唇笑道,“她们正是说亲的年纪,怎么好总往宫里跑。”
“说亲?”
谢嘉琳便点了点头,“荆州举荐的杜秀才,如今就寄居在国公府上。杜秀才有个儿子,才十四岁,听说人才优异,格外得太傅青眼。”
元彻心里茫然动荡,面色却越发淡漠起来,“是说给那个痴儿?”
谢家有意将雁卿说给谢景言,谢嘉琳也喜欢雁卿大方单纯,便笑道,“她才不痴呢。”当然也不会在太子跟前夸赞她,又转而说,“应该是要将妹妹说给他,那姐姐似乎已内定了旁的人家。”
元彻并不关心,因为此刻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初衷——雁卿嫁给谁并不重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她嫁给谁,都逃不出他的手心。只要有朝一日他登上大宝,他想要谁,都是手到擒来。
只要他能顺利即位。
他便一笑置之,不再多问这些不相干的话了。
谢嘉琳又同他说了些旁的事,见他态度如此,也就放下心来。
——林夫人同皇后关系冷淡,然而要说断绝往来,却又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皇后所主持过的事业,尤其是棉纺一事,多赖林夫人出力维系。如今林夫人正筹建医药堂,规章、模式也多有效法楼家养生堂之处。
这二人的想法,谢嘉琳是看不大透彻——横竖她是断然不会自毁声誉,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明明就有许多名利双收的事可干,也都有助于家国,一样都要耗费神力,为何不做这些?
不过她倒是隐约明白,这二人虽品格互别、也已分道扬镳,但骨子里的志向却多有近似之处。
也就无怪太子至今厌恶林夫人,将林夫人归为楼蘩的党朋了。
谢嘉琳是要太子同赵家和好,可也不想因同林夫人走动,让太子也对她心生不满。如此,就只能透过太夫人和雁卿姊妹,向赵家示好了。见太子对月娘确实没有太多牵挂,她心中的顾虑也就消褪了。
作者有话要说:估计这章出来,又有人说我黑太子了吧……
当然我也会一以贯之的辩解,从一出场太子就是这个德性……
☆、100第六十六章 下
这一番闲谈之后,元彻的烦躁却渐渐按捺不下去了。
雁卿已内定了人家。明明他早有打算,可真正面临这种境遇时,他还是忍不住会想象她同旁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的情形,随即每每在暴躁的毁坏欲里回过神来。
不 想让旁人碰她。为什么她就不能像个知情知趣的女人,在他还不能到手的时候安静的守贞在无人察觉的深闺里,直到他赚够了本钱将她抓在手里时都还纯白如初?他 一定会好好的宠爱她,一切都依顺她,倾天下之财物补偿她。哪怕她不是那么懂得奉承取悦他,也不要紧——笼子里的金丝雀也不总是一逗弄就唱歌,何况是雁卿这 么不懂看人脸色的姑娘?
不过头一次见面时元彻便已明白,雁卿本质上就不是什么乖顺懂事的姑娘。而他也没有如许耐心和精力,去哄得她心甘情愿。他得不到她的真心同样也左右不了她的选择。
元彻想,他不稀罕。只要他得到至高的权力和至尊的宝座,一切皆可夺而取之。譬如一只飞鸟,折去它的羽翼将它锁入牢笼,纵然它心在碧空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从他手里啄食吃?
在这样的权位面前,真心不过是个点缀的物件罢了。他不稀罕。
所以他究竟是在为什么而烦躁啊……元彻想不明白。
年下诸事繁杂。
元 彻根基已然稳固,然而不到大权在握的时候,一切都还有变数。尤其如今他有了个弟弟,不再是皇位唯一的人选。因此一刻也不敢松懈。但他本质上就很厌烦花费心 思取悦旁人,如此紧绷着伪装久了,心里恨意更深。看着皇帝受病痛折磨,竟偶尔会生出“怎么还不去死”的念头来——他确实等得越来越不耐烦了。
除 夕夜里万家欢腾,宫里也有傩舞和庭燎。往年这时候,皇帝都会将宗室亲眷召集到一处。嫔妃、亲王、公主们聚集到一处,旁的不说,至少人多不冷清,欢笑起来颇 有佳节团聚的喜庆气氛。这一年皇帝却没有叫旁人来,只一家四口带上嫔妃、宫娥们一道,在殿前燃起庭燎来。桂木杂以香檀假设起来的火堆,烧起来沉香缭绕。火 光喧天跳跃,照耀得庭院里明若白昼。
因皇帝沉疴难愈,太子心性又不可琢磨,妃嫔们人人都有自危之意,便欢笑不起来。楼蘩亲自看护着二皇子,如今早不试图去缓和同元彻的关系,连同对皇帝也淡漠疏远起来。谢嘉琳是晚辈儿媳,自然更不会多言。这一夜的庭燎便十分的寂寥,近乎于尴尬。
元彻心中冷笑,却觉得比往年舒服惬意了许多。
不到二更时分,楼蘩便带着二皇子先行离开。正经的婆婆退场,谢嘉琳也不好多留,便借口去送皇后也告退离开。妃嫔们则都不敢近前去求宠,各都三三两两的退去亭台或是角落里说话。
花园里便只剩下皇帝和太子,和木桩子似的守在一旁的侍卫们。
风自后头吹过来,空气湿冷沁衣。元彻却觉得精神一振,竟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
他 便拾了沉香木近前去添火——年幼时他便爱玩火。皇帝一直以为,这么多年他只打过元彻一次,其实不是的。元彻最早的记忆便是皇帝扒了他的裤子揍他的屁股—— 彼时他的母后似乎还在,也是除夕看庭燎,他偷偷拾了木头近前去添火,结果风来火涌,他差点被卷了进去。随即就被一把拽回来,看见了他父亲恼火的面庞。他还 记得委屈的入睡时,他阿娘拇指擦着他的眉锋笑他,“眉毛都烧没了,这会儿真跟只野猫似的了。”分明就是被逗笑的口吻,半点都不心疼他干嚎了那么久。反而是 皇帝懊悔,“看看青了没。”“没事呢,他哭得那么假。”“怎么能没事,打得我手疼。”“你那是心疼。”……
他甚至都不记得她阿娘的模样,却依稀还记得那时她浅笑的唇角……其实这也许也是他后头想象的,毕竟彼时他已睡了,按说该是看不到的。
元 彻将剖作长条的檀木丢进火里去,这些日子以来他头一次从烦躁的心态里解脱出来,一时竟有些茫然。近来他确实偶尔不无怨恨的想,若皇帝赶紧死掉就好了。这样 他阿娘在九泉下也不会寂寞,他也就什么都能得到了。那时他也会淡漠对皇帝的怨恨,说不定还会怀念他。皇帝不是一直想让他喜欢吗?那就去死啊……可这一刻想 到他阿爹真的可能来日无多了,他却怔愣了很久。脑海中仿佛有这么一只丑陋的恶鬼,他乖戾、孤僻又本性邪恶,被所有人所厌恨。他背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向着地 上的影子张牙舞爪。身旁空无一人。那恶鬼凶狠的难过、恐惧着。他生而嗜杀,结果竟害怕孤独。
元彻就想,这小鬼可真是滑稽啊。
他又丢了一块木头到火里。火星溅出来时,皇帝的声音传过来,“阿雝,离火远些。”
元彻身上就一僵,片刻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炙人的干燥消退了,那片跳跃的火色却更明亮晃眼,他不由就垂下睫毛来,移开了目光。
皇帝又道,“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元彻回到皇帝的身边,安静的立在一旁。皇帝便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坐下。
皇帝右腿屈伸不便,他的椅子一向都加宽,只比榻略短些。倒是能多坐一人,只是要挪出空位也不容易。皇帝抬手搬动右腿时,眉头也不由那么一皱——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感慨英雄迟暮成残废。
因体虚,挪动好了,他就有些带喘。虽并未流露出颓唐来,却也叹了口气。
元彻原本就要坐下,见状不知怎么的鼻头就一酸,不想坐了。
皇 帝见他不坐,就指了指一旁,道,“坐下吧,地上凉。”他在儿子跟前难流露出慈祥柔软的模样,这一日却上下打量了元彻一会儿,似有感慨,“转眼你也娶妻成家 了……仿佛昨日还才这么高。”他就拿手比了一下。不过比完了自己也不大确定,就又往上挪了挪。随即自己也有些失神——彼时他忙于国事,少陪伴儿子。他所记 得的元彻幼时模样,皆有皇后牵着元彻的手笑盈盈立在一旁。而今他似乎连皇后的身量都已记不大清了。
他从不将这些心事吐露给元彻,便不多说。只再度示意他坐下。
父子两人哪管是并肩坐着,也并没有多少亲密的姿态。庭训而已,算不上沟通感情。
皇 帝就平淡的问问太子的家事,听他夸赞谢嘉琳,心里也是宽慰。又问他对突厥的打算,对陈国的打算……这些话题他反而能事无巨细的指点太子,不过今日也是听太 子说的居多——太子本身也聪明,虽还年轻、老辣不足,身旁聚集的朝臣却都是能担纲之辈。为应对皇帝的不时考问,早都将局势关键之处向他讲说过,因此太子答 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皇帝就耐心的听着,心里也大致知道那些事他是听那些人说的——某个人也认可了太子,可见自己是时候退下来了。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也不时 将自己已做好的筹备告诉太子知道,又指点他什么人可如何任用……
不知不觉也就过了二更时候。
父子二人少有这么平静久聊的时候。
太子看似认真的听着皇帝的话,其实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是心慌,不解他阿爹同他说这些做什么。他害怕自己变成那只没人要的小鬼。若皇帝不在了,他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他又恼怒,想白上人不是就在他阿爹身旁吗?他既然号称神医,就该做些名符其实的事。还是他真以为一旦皇帝不在了,元七就能护得住他?
他不知不觉就抓紧了皇帝的手。
他所怨恨的一切源头都在皇帝身上,可他所真正想要的东西,其实也唯有这个人会给他。
唯有父母的喜爱,是无法夺而取之的。也唯有父母的喜爱,就算笨拙如赵雁卿、不详如元徵也都理所当然的得到了。凭什么他就得不到,凭什么他的就要被夺走……
皇帝似乎察觉出太子的不安,拍了拍他的手背略作安抚。
子夜已至。
皇帝的话已说完——也许意有未尽,不过他也不求面面俱到。太子还有成长的时间。
两人一时便静默无言了。皇帝又想对太子说些家常话,不过早些年亏欠居多,道歉的话他却说不出口;后头又是太子混账居多,翻旧帐更没意思;到如今,太子成了家,聪明显露出来,性格也变得耐心、宽厚,在他看来已足够好,又没什么可说的了。
何况这是日后的新君,自己给他布下的局面也足够好——权臣已除,朝政平稳,国富民强,连宿敌都内乱了。太子起码也有成长的时间,无需他来操心。
唯一令他不放心的,其实也就这么一件事——
皇帝道,“我百年之后,你要善待你的弟弟。”
太子满腔烦乱未解,霎时就被冷水浇透了。
他就道,“这是自然,毕竟儿臣是长兄,看顾弟妹是应该的。”
☆、101第六十七章 上
元日大贺,随即便是一整个正月的节庆。
民间亲友互相往来,宫中却因为皇帝又犯了腿疾,不似往年那般频密的庆贺、游玩。只人日那天,按照惯例赐宴群臣,却也是太子主持,皇帝只露了片刻面,受了一轮贺酒罢了。
自去岁冬天起,皇帝便已萌生退意。除夕夜里同太子彻谈过,最后的心事也放下了,便又宣召赵世番来,向他透露的自己的想法——皇帝想退位当太上皇,让太子即位。
赵世番对太子的心性多少还有些疑虑,不过太子几乎是皇位唯一的人选,即位是迟早的事。因此他想的更多的还是如何将太子扭转过来,对皇帝的想法,他也唯有奉行不违罢了。
这件事自然不能提前透出口风去,皇帝也只同赵世番商议——毕竟是知交多年的老友、君臣,他对赵世番的倚重和信任不同旁人。而赵世番也守得住秘密,连林夫人也不曾告诉。
元彻那边倒是多少有些预感。不过除夕夜谈后他心里更多的还是愤懑,反倒因此将托孤所隐含的更重要的意味给忽略了。
转眼又临近上元灯节。皇帝连日心情好,又将繁冗政务丢给太子处置,身上跟着轻快了不少,便起了赏灯、看冰嬉的兴致。他很少吐露自己的喜好,这回表达出对灯会的期待,底下人立刻就不遗余力的张办起来。务求新奇精妙,好博天子一句称赞。
而元彻虽忙于政事,到底心中烦躁难除。便忙里偷闲,寻出一日来外出散心。
当然也不会光明正大的偷懒——而是先往法华寺去为皇帝祈福,如此也有了孝心这一名目。
如今他年岁日长,权位也日重。再不会先前去庆乐王府那般,这边他才出门去,那头庆乐王府就已得到了消息。法华寺竟无人知道太子来访,自然也就没有大张旗鼓的净寺清客好接待他。太子便随着上元节前来参拜的人群一道进入寺庙。
他其实并不信佛。只不过白上人修道,引得他憎恶了道士,也就由此对和尚有了一份同仇敌忾的好感。
如今他心事无处诉说,烦闷燥乱。然而此刻四面善男信女,明明庸碌无能却都平和宁静。气氛如此,他也就聊胜于无的上了一炷香,默默在佛前陈愿,“若令我诸事如愿,保你法传天下,香火不衰。如若不然,必毁你庙宇、屠你子弟,灭你道法。”
又皇帝求了一道平安符。
他虽不曾吐露身份,然而法华寺地处京华,寺里接引小沙弥见多了世面,也很快就看出他不同凡俗——看年纪该是哪家小公子偷偷跑出来玩耍的,气质却又华贵凌人,自带威仪。便留了心,看他上完香,也没有立刻上前去游说他捐香油钱,而是报给寺里掌事知道。
寺里虽不知他是何方来客,却也不敢怠慢。还是安排了巧遇,请元彻同寺中得道的高僧饮茶。元彻无可无不可——他倒是指望听一听高僧说法,能令他心境略平复些。
年后才下过一场雪,和尚禅房外头积雪未化。禅院里少树,只有寥寥几颗森森古柏,倒是清静不扰目。元彻便端着茶水,望着外头禅院。梵音和雅清彻,周遍远闻,元彻一心二用的听那和尚说经,竟真觉得没那么燥乱了。
凡来拜佛必有所求寄望于神佛。高僧同权贵富豪打交道多了,也都知道该怎么同这些人结善缘。很快便将话题引导元彻身上,询问他的烦恼。
元彻当然不会告诉他,只道,“家父抱恙,故而前来祈福,祷祝平安。”
和尚便道,“善哉。”也并不逼问,只又说,“善恶有报,檀越有此孝心,可见令尊此生是有福之人。”
元彻最厌烦听这说了等于没说的话,忍不住又反诘他,“和尚觉着我有什么烦恼?”
和尚也不以为忤,只笑道,“佛说人生八苦,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随即便话锋一转,笑道,“施主为父祈福,所忧者自然就是‘爱别离’。”
元彻只轻声一笑。
和尚见他失望之意反倒更多过嘲讽,便知他确实别有心事,就又道,“虽如此,实则和尚平生所见红尘之人,忧惧皆因执著,而烦恼在于求不得。”若非执着,何至于烦恼不止?若非求不得,谁来拜佛问法?芸芸众生,烦恼皆无非此二者。这也是屡试不爽的搭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