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霞语带哭腔地撩起方碧眠的衣袖给阿南看:“刚刚那个水冲来的时候,旁边吹笙的姐妹摔向我这边,笙管差点插到我眼睛里,幸好碧眠抬手帮我挡住了,可……可她的手……”
方碧眠肌肤雪白,那藕节般白嫩的右臂上被戳出了一个血洞,正在汩汩流血,看来格外令人心惊。
阿南见绮霞用帕子胡乱绑扎伤口,便抬手接过帕子,先将方碧眠的上臂扎住,弹出臂环中的银针用酒冲了冲,将伤口旁的竹木屑剔除干净,才用帕子将她的伤处包扎好。
方碧眠疼得面色煞白,曲着右手被绮霞扶起,声音虚软:“绮霞,我……我站不起来……”
“方姑娘太虚弱了,你扶她去休息一下吧。”阿南见她的伤处动一下就裂开冒血,帕子上全是血迹,便嘱咐绮霞扶她静躺一会儿,尽量不要动弹。
旁边传来吴眉月的哭声,小姑娘被水冲过来,此时抱着柱子不敢下来,惊惶的小脸上一片泪痕,已经哭脱力了。
阿南轻拍她的后背抚慰她,见殿内阴暗积水,便将她带到殿外明亮处,呼吸新鲜空气安定下来。
日光依旧明灿,山林之间水风呼啸。瀑布向下倾泻,仿佛一匹安静的白练悬挂于两山之间。
若不是殿内现在凌乱一片,伤患呻.吟不止,刚刚那巨大的水龙激流,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吴眉月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眼睛红红地揪着阿南的衣袖,直到她身边的嬷嬷找到她,才把她哄走。
眼看殿内的姑娘们个个狼狈不堪地回了家,乐班也被遣走,行宫顿时冷落下来。阿南想到刚刚那满殿鲜花锦绣的情形,不觉感到寂寞。
一转头之际,她看到朱聿恒沿着白玉拱桥向她大步走来。对面高台瀑布耀出绚丽霓虹,七彩光华笼罩在琉璃台阁之上,也笼罩在他颀长严整的身影之上。
水风轻扬他身上的天青色锦衣,水光山色,动人心魄。
阿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他的身上,被攫取了所有注意力。直到他走到自己面前,将手中一块雪白帕子递到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接过来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心里升起一股懊恼来——明明差不多的天青色,怎么他穿得俊逸出尘,自己却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那边情况怎么样?”阿南一边擦头发,一边问他。
“右峰下临绝壁,与这边相接的唯有这座拱桥,事发之时侍卫已经把守好了这唯一的出入口,可确定安全无虞。”
阿南打量那边的悬崖峭壁,确实无人能潜入,便又问:“这行宫设计如此精巧,借瀑布长流之水而消暑,简直奇思妙想,是哪位能工巧匠设计的?”
“这我倒不知。六十年前太.祖攻下金陵后,因龙凤皇帝身有热病,便在来之前遣人先建了行宫,准备来江南避暑。工图册与建造全都是他那边的人着手的。”朱聿恒说道。
当时天下纷争,群雄并起,本朝太.祖也是势力之一,共尊韩凌儿为帝,抗击异族。但行宫建好后,他在南下之时溺亡于淮河,因此其实并未来过这座行宫。
阿南恍然大悟,指着对面高台问:“所以那两个水晶大缸,是用来供奉莲花的?”毕竟,当年龙凤皇帝依托青莲宗而起事,自然要设下这排场。
见朱聿恒点头,阿南又脱口而出:“你说,这里会不会是关先生设计的?”
朱聿恒眉梢微扬:“确有这个可能,我让人查查看当时修建的工图。”
若确实是关先生所为,又万一能从中找到些山河社稷图的线索,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朱聿恒抬头看看日头,转身向殿内走去:“我先去看看太子妃殿下是否已整肃完毕。这里既有意外,还是及早离开为好。”
阿南想起绮霞和方碧眠,也快步向殿后走去,看是否能过去帮一把。结果刚绕过两棵树,差点和对面的绮霞撞个满怀。
阿南一把扶住绮霞,见她正捂着眼睛,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刚在殿内找你半天,可能里面太暗了,一出来这日光正照在瀑布上,尤其一道白光猛刺过来,让我眼睛都要瞎了。”绮霞抬手将涌出的眼泪擦掉,抓着她的手说道:“阿南,碧眠撑不住晕倒了,现在殿后躺着呢。她的伤口一动就冒血,教坊司也不敢带她下山。要不……你向太子妃求个情,让她至少能进殿内躺一躺?虽然我们教坊的女子低贱,可殿后全是瀑布水风,她又受那么重的伤,怎么顶得住呀!”
阿南点头道:“行,我去找太子妃求求情,她仁慈宽厚,应该……”
话音未落,忽听得对面瀑布的嘈杂声中,似乎夹杂了一声惊呼。
阿南和绮霞下意识转头,一起看向对面。
只见一条女子身影从后方的楼阁中冲出,顺着桥直奔高台,向着流泻的瀑布冲去。
正午日光猛烈,周围又全是水色晕光,阿南看不清对方低埋的脸。但那艳丽的绿底红花服饰让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快步奔向瀑布的女子,正是刚才陪伴在太子身边的美人。
只是她如今步伐惊乱,已全然失去了之前如牡丹般华贵雍容的姿态,只顾着向瀑布奔去。
但在奔到高台上时,她忽然顿住了脚步,那冲向台外瀑布的步伐硬生生停下了,口中的惊呼也陡然停住,像是卡在了喉咙之中,瞬间停顿。
阿南知道那边肯定出了什么事,但八角高台虽然四面无墙,那美人所处的角度却十分不凑巧,刚好就在一根柱子之后,后方的情景被彻底挡住。
阿南忙奔到栏杆旁,与绮霞一起探头去看柱子后发生了什么。
柱子的旁边,就是那个高大的水晶缸。透过明净的水晶缸壁,阿南一眼便看见了,柱子后方隐藏着一个灰绿人影。
那人背对着她们,手持利刃,一刀扎进了美人的胸口。
但在这一瞬间,美人也终于发出了最后绝望而凄厉的尖叫声:“救……救命!”
右侧山峰搜检无异后,太子身边的侍卫们大都调到这边来了,如今离事发处最近的便是把守在拱桥上的侍卫们,他们听到夹杂在瀑布水声中的尖叫后,立即向着左右张望,寻找声音来源。
阿南指着那根琉璃柱大呼:“在高台上,有刺客!”
那两名侍卫立即转身,向着被瀑布笼罩的高台疾奔。
然而未等他们跑出几步,只听到一声凄厉惨叫,那条衫裙鲜艳的身影已从柱子后被推了下去,随着长流不息的瀑布水流坠入了下方池子之中,清澈的池水迅速被狂涌的鲜血染成一片猩红。
绮霞早已不敢看了,瑟瑟发抖地捂着脸,别开头尖叫。
殿内正在收拾残局的人被惊动,放下手头东西一拥而出,就连太子妃与朱聿恒也循声出来了。
那几个侍卫已经追到了高台之上,却在八角的琉璃顶下面面相觑四下张望,一看便知他们在台上并未寻到任何外人踪迹。
阿南对着那边大吼:“刺客还在亭子内!”
可瀑布水声急促,入耳嘈杂,对面侍卫正在最嘈杂的地方,显然听不见她在喊什么。但领头的已经发现了亭内血迹,他伸手在水晶缸壁上抹了一把,转头说了声什么,几个人立即长刀出鞘,在高台上搜寻起来。
阿南错愕不已,她明明看到凶手就在柱子后面,怎么这几步路的时间,就消失不见了?
她只能转向朱聿恒,指着柱子后急道:“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朱聿恒低头见水中果然有衣角沉浮,立即命身旁一个侍卫脱了鞋帽卸了佩刀,跃下水向着鲜血弥散的地方游去。
他排开人群向着阿南大步走去,问:“怎么回事?”
阿南一指对面亭子,急道:“刚刚那里有人躲藏着,把人杀了又推下水去了!”
朱聿恒双眉一扬,立即转向对面,正要下令搜查,只听得头顶轰鸣声响,夹杂着旁边人的尖叫声,在他们耳畔瞬间爆发。
在巨大而尖锐的悠长响声中,头顶瀑布再度涌出巨大水流,万千白浪如雪崩般直击向下方水潭,浅潭之中怎么可能容得下这骤增的水势,大股波涛凶猛地倾泻奔腾,势不可挡地向着岸上人猛扑而来。
朱聿恒立即拉住站在栏杆边的阿南,而阿南则与绮霞一起抱紧栏杆,三人勉强在浪头之下维持住平衡。激浪之中,岸上其他人被水浪冲得摔了一地,狂浪冲入殿门,在里面回荡席卷,里面也是哀声一片。
等浪头过去,朱聿恒立即奔到母亲身边,将她搀扶起来。
围站在栏杆边的众人都是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只有太子妃神情冷峻,吩咐朱聿恒带侍卫们立即去对面保护太子,以免出事。
阿南抬起头,看见瀑布之下的高台已经空无一物,那里首当其冲,里面侍卫连同瓷桌椅、水晶缸都被激浪扫落,如今只剩了空荡荡的八角台。
身旁的绮霞尖叫一声,伸出颤抖的手揪住阿南衣袖,指着下方叫道:“她……她掉下去了!”
众人齐齐看向她所指的水面。
瀑布汇于水池,这些水又自拱桥之下流泻于山间,形成第二折 瀑布。那个被杀的美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激浪从水池中被冲出,身形冒出水面一瞬间,便立即向下方坠落。
后方的侍卫在激浪来的时候都下意识紧抱住栏杆稳定身体,此时立即下水向她追去,但终究无法赶上,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暴涨的大水冲走,坠落于下方的水潭河流之中,怕是尸骨难寻。
阿南略一思忖,立即奔到池子后方,去查看那具龙骨水车。
在细微的“吱呀”声中,巨大的龙骨水车依旧不紧不慢地将潭水往上方输送,这暴涨的水位似丝毫未曾影响到它的运作。
日光大亮,瀑布又恢复如常,五彩虹光再度高挂于山间。
众人却只觉得身体发冷,面前仙境般的美景也显得诡异阴森起来。
朱聿恒吩咐侍卫们立即准备返程,又朝着阿南一点头,立即向着对面右峰奔去。
阿南会意,赶紧来到太子妃身边,警惕旁边的动静。
太子妃虽然全身湿透,那镇定自若站在女官和侍卫中的模样,却如坐在自己熟悉的高堂华殿之中,从容不迫。
她抬手示意阿南过来,开口问:“司南姑娘,本宫刚才看到,你与那个乐伎最早发现刺客踪迹?”
阿南招手让绮霞过来,见她惊慌失措,便开了口道:“是,我二人当时正在瀑布边闲聊,忽听见对面传来惊叫声,抬头一看,是那位……”
她不知死者身份,难免停顿了一下。
太子妃显然也看到了水中那翠衣红花的衣角,提示道:“袁才人。”
阿南才知道那是东宫之中仅次于太子妃的媵妾,便继续道:“我们看见袁才人一边惊呼着,一边向瀑布奔去,只是瀑布水声太大,将她声音遮盖过去了,因此除了我们之外,并无他人听见。”
阿南将当时情形一五一十述说了一遍。说到自己看见一个绿衣人在水晶鱼缸后杀人之时,太子妃终于开了口,问:“什么样的绿衣人?”
阿南仔细回想,道:“因为屋檐上全是瀑布往下流淌,就像隔了一层暴雨,再加上那人又躲在水晶缸之后,更加了一层障碍,因此看得并不分明。袁才人是一边低呼一边跑进亭子的,在柱子后声音忽然停止,我估计她应该是在当时被藏在柱子后的凶手刺中了胸口。而我与绮霞跑到栏杆边时,只看到凶手将刀子从她胸口拔出来的一刻了。那人身上穿着灰绿衣服,比袁才人高半个头左右,右手举着一柄利刃,刀子一拔出,袁才人的鲜血便喷涌到了他身上和水缸上,让场景更加模糊了。”
绮霞在旁边拼命点头,表示自己也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场景:“我……我也看到鱼缸后那个刺客了,只是我眼睛痛,看得没有阿南这么仔细。”
太子妃神情凝重,问:“那刺客如此凶残,袁才人岂有生还之理?”
阿南点了一下头:“怕是凶多吉少。”
“那可真是咄咄怪事。”太子妃沉吟道,“你们二人都看到了刺客行凶,可侍卫们赶到的时候,却没有发现任何人……这刺客是逃到何处去了呢?”
阿南肯定道:“虽不知他如何逃脱,但据我推算,此人必定还藏身在附近,请殿下务必小心。”
“姑娘言之有理。”太子妃行事爽利,当即命女官整肃好回宫依仗,又令严密封锁消息,私下找寻袁才人,不得将此事泄露半分。
这边正在准备,那边朱聿恒已经护送太子走过拱桥。
太子气喘吁吁地搭着身边太监的手走过拱桥,肥胖的面容上满带惊怒。
显然朱聿恒已将袁才人的消息禀报给他。在走到桥头之时,太子手抚栏杆向着下方望去,见瀑布流泻悬空,下方足有百十丈高,顿时满目绝望。
第71章 水殿风来(3)
朱聿恒护送太子与太子妃下山,绮霞赶紧拉着阿南去殿后照看方碧眠。
到了后方一看,情况比阿南所想的还要凄凉——瀑布狂涌波及至此,四周廊下全是水,方碧眠全身湿透地躺在阴湿的青石板上,意识昏沉。
绮霞慌忙上前抱扶起方碧眠:“碧眠,你怎么了?快醒醒……”
方碧眠昏迷不醒,毫无反应。绮霞探探她额头,懊恼不已:“糟了!伤口见水发烧了!”
“别慌,我看看。”阿南将方碧眠臂上湿透的帕子解下来一看,果然帕子湿透,见了水的伤口早已泛白翻卷。
绮霞眼泪顿时就掉下来了:“这……她手会不会残了啊?都是为了我……”
“别急,伤口虽深,但好歹不大,好好养护会痊愈的。”阿南抚慰她,抬头看见旁边几个侍卫有点面熟,认出是之前随侍过阿言的,便厚着脸皮向他们讨了些金疮药和干净白布,将方碧眠的伤处拭干,妥善包扎好。
山路多台阶,方碧眠昏沉发热,阿南正在烦恼怎么把她弄下山去,见朱聿恒已带着紧急调集的人手再度上山,当下求他调了个缚辇,又找了两个士兵,帮绮霞将方碧眠抬回教坊司去。
“阿南,你先别走。”朱聿恒叫住了她。
阿南“咦”了一声,回头听他说道:“袁才人之死你亲眼目睹,当时情形需要你详加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