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棱的工作似乎变了。
首先是招进了几名资深设计师,又以项目名义从别组抽调了一些人员,从单兵作战改为带领团队。
跟着向公司申请各项预算,完成资源配置,准备妥当后,开始有所选择地参加方案竞标。
陆安迪的工作也变了。
她离开了洛伊,从给穆棱打下手的设计助理变为每天要写不少报告、申请、议程,协调各项时间与进程的行政助理。
对于这种变化,她是觉得迷惘的。
各种前期调查,草案讨论,第一轮否决,第二轮否决,第一次初案,炫酷的模型,密集的客户会谈,修改,修改,再修改……最终成为一组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效果图与ppt。
而她,则是记录这个过程的人。
她很忙,但不再是忙着设计。
“我知道你很不习惯,但你要试着去习惯。”有一次休息泡茶的时候,穆棱对她说,“现在你身边的几位同事,都是经验丰富又处事成熟的设计师,观察他们如何推进一个项目,如何争取,如何妥协,如何最终达成一个结果,对你将来会大有益处。”他喝了一口茶,又停了一停,“毕竟像洛伊那种所有方面都出色的天才,只是极少数。”
即使成为竞争对手,依然不影响他对他评价极高。
“穆先生,你是我的上司,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任何异议。”陆安迪却小心绕开“洛伊”这个名字,“我只有一个问题,看着一个本来很出色的方案越改越平庸,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她也是思考了好久,才问出这个问题。
难道为了接单,牺牲设计本身也在所不惜吗?
她心目中的穆棱,可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难过?”穆棱笑了笑,“不会。”
“有人告诉过我,世界上只有两种方案,一种是能够落地的方案,一种是不能落地的方案,而他的理想,是让每一次设计都能落地。他很厉害,每一个方案都能做得很出色,但更厉害的是,他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让所有人都认同它的出色。当然,这需要极大的资源投入与极强的控制能力。”
不能否认,洛伊是个极出色的建筑师,但他不仅仅是个建筑师。
“其实我觉得可以反着来,建筑这一行,涉及方方面面的限制实在太多,你也可以尝试先接受一个相对平庸的方案,以此达成各方共识,然后再在这个基础上去想怎么把它做得出色。”
过去的两年,为了照顾卓霖玲,穆棱所经受的最大锻炼就是如何在保持一定设计质量下最快做出让客户接受的方案,这一点,没有人做得比他更好。
当然,穆家也给了他大量资源,高薪从其他公司挖人给他输血,几个重要项目正在接洽中,韩松庭承诺全力支持,否则,他怎么和洛伊竞争?
不过,这些陆安迪没有必要知道。
透过升腾的雾气看向穆棱的脸,陆安迪第一次感觉模糊。
她感觉到了穆棱的变化,但对穆棱在公司里地位的变化,她却比其他人更迟钝。
不能出口的感情很折磨,但割舍它同样不好受,她需要投入工作来缓冲。
她远远见过洛伊,抬头的刹那间,她突然不知所措,他却目不斜视。
也许他根本没有看见她,也许像他那么骄傲的人,根本不屑为她回头。
点点滴滴,仿佛幻梦一场,原来真的醒来就永远回不去。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陆小姐,我是垠上花田的设计师柳三郎,你有一套冬款已经做好了,希望你有时间的时候过来工作室试穿。”
陆安迪怔了许久,才想起是自己身上t恤牛仔裤的牌子。
又想了许久,才拨了raymond电话,说她工作太忙,可不可以不去。
她都不为洛伊工作了,怎么好意思再穿他订的衣服。
“我觉得吧,都给你订了,反正也不能退,穿就穿呗,不穿白浪费啦。”raymond居然还跟她贫,“最近都好少见你,穆棱将你管得很紧? miss you~洛总监他——”
陆安迪赶紧挂了电话。
最终她还是去了那间设计室。
打电话的是设计师柳三郎,接待她的却是首席营运朱玄。垠上花田刚刚获得一轮风投融资,他直觉跟那位“洛先生”的推荐有关,所以看向陆安迪的眼光就有几分不同。
“陆小姐,洛先生最近忙么?”
“我已经没有跟着洛先生工作了。”陆安迪温婉但是直截了当,“我不了解,你可以问他的助理raymond。”
朱玄并没有露出失望,而是微微笑了笑:“他挑的衣服很适合你。”
陆安迪的手抖了一下。
跟着她去了红坊,拿着卓霖铃给她的地址,去了那间雕塑家以前的工作室。
大门紧闭,敲了半天,没有人。
她在红坊走了一圈,问了所有能问的人,原来这间工作室已经很久没开了,老板也去了国外。
至于那位失踪的雕塑家,红坊的艺术家像流水一样来来往往,如果没有出名,根本不会有人记住。
一时间竟线索全无。
或者她应该带着那张照片,或者问问卓霖铃那个给她寄照片的朋友是谁。
从那些光线暗晦的建筑物走出来,已是夕阳满天,奇异怪状的雕塑闪烁着橘红的辉光,她在那座砖红色的四层楼房前停下脚步。
那是洛伊的工作室,她画过画的画室,她还留着那里的钥匙。她抬起头,窗开着的,那里似乎有人,她全身的血液忽然再次涌动。
她看得眼睛生疼,想起他闭目沉睡在窗边,她轻轻踮起脚尖去拉起透着阳光的窗帘的美好,视线中闪出光斑,那是一滴泪水。
她不知道洛伊正在窗后看着,就像他们许多次相互凝望,却不一定知道对方就在那里。
当转身离开的时候,她接到了他的电话。
“我在红坊,我想你上来,就在我的工作室。”
他的声音第一次如此低沉,压抑,强势,让她产生一种被需要,被占有的错觉。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感觉。
不不,这时间不对,情绪也不对,她怕自己一上去看到他,就会方寸大乱,或者抱着他失声痛哭,诉说爱他的煎熬与苦楚,她还记得那里的沈璧珺!
“对不起,洛总监,我工作很忙,不能上去,工作室的钥匙……我周一交回给raymond吧,我——”
她没有机会说下去,因为洛伊“啪”的一声挂了她的电话。
他退到窗后,忽然觉得很生气。
他从来没有被拒绝得那么干净直接,连心情都要像室内的光线一样阴郁起来。谁让她敢这样,穆棱吗?
“raymond,那份实习生考核的提案,你替我签了没有?”
“还没有,洛大少,我也很忙啊!”
“很好,那你帮我否决了,今年的实习生考核我要亲自主持。”他冷冷说,“还有,帮我约一次史威廉,我现在有兴趣跟他交流钢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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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溪茶馆。
穆棱第一次约了林家栋在这里见面。
“突然约你出来,确实很冒昧,但我想你应该会原谅我,因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无微不至地关心着霖铃。”
穆棱的君子之风,总是使人如沐春风,但是从不拖泥带水。
林家栋的感觉有些微妙,“我喜欢卓小姐,你并不介意?”
在小商山医院,如果时间恰巧,他们也会像半个朋友一样喝喝茶聊聊天,但从来不会涉及私人感情。
“我知道霖玲一直有其他追求者,我确实不介意。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像我们这种人,真正遇到一个能爱上的人并不容易,你,我,或者霖玲……所以比起介意,我更愿意尊重你的感情。当然,与别人相比,你更与众不同,因为你是她的医生,而我相信你是一位好医生。”
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变了。”林家栋说,“以前,我觉得你是卓小姐的前男友,现在,我觉得你是她的男朋友。”
作为心理医生,他有足够的敏锐。
“这正是我约你出来的原因。”穆棱缓缓说,“两周前,我回了一次香港,才知道霖玲患上忧郁症的原因,极可能就是因为我。其实我们的感情,从来就不曾真正分开过。”
林家栋露出惊讶。
“林医生,接下来你可能要花些时间,听我说一下我自己的情况。”
茶师上了茶,一种穆棱极少流露的情绪在蒸腾的雾气间缭绕。
“我姓穆。”
这是他的开始。
“在很久以前,我的家族曾带领社团经营大规模的地下生意,当然,这些生意早已经洗白了。但因为各种资源的积累,现在我的家族依然称得上隐形的豪门。”
“但这些跟我没关系,因为我从不沾手家族的事务与生意。”
“我的父亲死得很早,我和母亲选择了脱离穆家,但有一个叔叔,却一直在照顾和资助我们的生活。他是个艺术爱好者,凭自己的兴趣经营画廊、珠宝和古董生意,跟家族生意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与他很投缘,把他视为最亲密的长辈。”
“因为受他的影响,我喜欢上建筑设计,并且选择了这个职业。”
“从eht毕业后,我回到香港,结识了霖玲,我相信她就是与我共度一生的那个人,所以当家族中突然有人出面,要求我为家族利益联姻的时候,我立刻就拒绝了,虽然我也认识那个女孩子,知道她确实喜欢我,但我不会接受。”
“我以为这件事过去了,我没想到,他们还想过恐吓霖玲。我叔叔出面制止了这种做法,作为交换,他亲自找到她,劝说她主动离开我!”
“于是她提出跟我分手,说我这个人太完美,太无趣,而她想追求的太多,她需要自由。”
穆棱第一次露出如此复杂的情绪,愤怒、无奈、心痛、自责。
“而我,竟然相信了。”
“回到上海半年后,她就得了重度抑郁症。”
“我知道她的消息后,立刻离开香港,选择在上海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她,从不知道她的一切痛苦都是因为我……直到上两周,我叔叔亲自过来找我,他告诉了我真相。”
他抬起头看林家栋,“林医生,她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告诉我?”
那怕她绝望厌倦到自杀,即使她说自己已经无法再爱上他。
林家栋沉默了很久,这个真相对他来说同样震惊,他一直找不出卓霖玲真正的病因,原来竟然是因为这么深情的穆棱!
所以他考虑了很久,才说出自己的推测。
“在遭受无法面对的心理创伤时,有时人类会启动一种特殊的精神保护机制,叫选择性失忆。”
一个从小缺爱,寄人篱下,需要看他人脸色生存的孩子,在成长中学会了不断让他人喜欢自己的技能,但她心中的缺口却永远无法填补,直到遇到一个真正两情相悦又温柔体贴谦谦君子如穆棱的爱侣。割舍他,又需要多么痛苦的煎熬,多大的决心与勇气,才能承受一次失去光明与救赎,再次堕回黑暗深渊的痛苦?
林家栋再次感到胸口的疼痛,似乎真正的爱都这样,使人愉悦,使人痛苦,但在痛苦和愉悦之间,仍然绝望又坚定地秉持自己的选择。
失忆之后的卓霖玲,也许又回到了从前因为缺乏安全感而不断追逐喜欢又不断厌倦的模式,而且会一次一次地提高阈值,厌倦得更快。
到了这时,只有生与死,才能再次冲击那样脆弱又强大的心灵。
所以才有了那个雕塑家的刺激。
穆棱说:“我爱她,希望与她共度一生,即使她说无法再爱我。”
从前卓霖玲说无法再爱他时,他觉得是一种选择,现在他才知道,这只是一种无奈。正因如此,他的心才愈加坚定。
“抑郁症制约着神经递质中的多巴胺,而多巴胺又影响着一切情与欲,抑郁症患者因为生理上的原因,有时不要说爱别人,连爱自己都难。”
林家栋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自己不也是这样,一直不愿意放弃吗。
“但她同时也是个心理能力很强大的人,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愿意走出来,重新建立对生活的信心。”
“其实,我的叔父也对我说,霖玲好像已经忘了过去那些事。”穆棱垂下眼睫,就算痛苦,他也很少露出这样的纠结,“但从香港回来后,我一直没有去见她,因为我也不知道是要告诉她让她想起来,还是让她一直遗忘下去,这样对她会更好。”
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很久,这也是他约林家栋出来的原因,“林医生,你会给我什么建议?”
“给她一些时间,让她自己选择。”林家栋说,“你的困苦与焦虑,并不能帮助她。”
“那陆安迪可以吗?”
“陆安迪?她有脆弱的地方,但某些方面,也比你想象的强大。”穆棱会提到陆安迪,林家栋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意外,“至少,卓小姐很信任她,而且有一种无法对他人产生的亲密,这就够了。”
人与人之间的契合,是个奇妙的东西,也许是因为陆安迪真的很像她小时候信任的那位朋友,也许是她很需要有一位那样的朋友,而因为某一种原因,她选择了陆安迪。
他并不知道原因,甚至他对陆安迪,都不是了解太深,但他知道陆安迪身上肯定有某种他尚未看见的特质,深深吸引着卓霖玲。
除了陆安迪,卓霖玲没有别的女性朋友。
穆棱终于感觉有些释然,就算他暂时不能像从前那么多时间陪伴着她,她还是有关心她的人和朋友的。
林家栋提了一个问题,这是今天晚上他第一次主动提问题。
“那么你和她之间,将来确实不会再受到你家族的牵制吗?”
“是的,因为我已经与家族达成协议,以后没有人可以再干涉我。”
“我还有一个问题,是出于我个人的好奇心,如果冒犯了你,你可以不答。”林家栋笑了笑,“如果必须在爱情和道德间选择,你会怎么选?”
穆家的背景渊源和行事方式,似乎都不那么光明正面,穆棱为了得到自由,他需要牺牲吗,他能够坦然承受牺牲吗?
这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问题,他是技巧地提出另一层忧虑。
如果穆棱无法处理好自己的问题,那么他怎么相信他有能力让卓霖铃幸福?
君子与品德是一回事,能力是另一回事。
“我会像你一样选。”穆棱也笑了笑,“在感情、道德、职业操守之间,你不是也选择了全不放弃吗?”
他并不会觉得难处理,因为他答应穆家的,只有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