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迪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她睡得很沉。
在沉睡之中,她又做了那个梦。
她走在白沙河边,身边不停掠过岸边茂盛的芦苇与蒿草,深碧的河水宛如丝带,浮着颜色鲜艳的紫红菖蒲。
她要走向那一片草木深深的野地。
那里隐藏着那个梦幻般的秘密花园,荆棘如刺,蔷薇与欧石楠像宝石一样盛开,美丽的公主沉睡其中。
她心中充满了向往,也充满了恐惧。她记得那黑色盔甲的俊美骑士的目光阴郁冰冷,既熟悉又陌生,碧绿的荒草中隐藏着剑锋的冷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在梦中,一次又一次穿过命运的河流,来到这个充满诱惑和危险的秘密之地。
越来越近了。
她放轻脚步,不由自主地屏息凝气。
没有风,碧枝浓叶如同凝止。
没有剑光,她的脚下却突然一滞。
低下头,只见水边菖蒲鲜艳如血,墨绿水草在碧色的河水中摇曳,开着白花的菟丝子像蛇一样攀附过来,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她的足踝。
她落水了!
“不要去河边。”
“不能去河边。”
“不准去河边!”
那些咒语般的警告在她失去氧气的头脑中炸开,“救我……”她张开嘴,冰冷的河水却瞬间将她淹没,她只能随着暗流下沉,沉向一个黑暗冰冷的世界。
在那样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她努力抬头望向黑暗的虚空,心中竟然希冀能看到那双如雪中曜石般的眼睛。
最后几点星光消失在夜幕中。
不,他不会来,他不可能来。
她闭上眼睛,放弃一切希望,那些不可知的宿命,那些梦幻热切的渴望,那些痛苦的辛酸的快乐的努力,都离开她不断下坠,坠向更深的深渊。
她以为一切即将寂灭,黑暗中却有一种温暖突然包裹着她,那是一个有力的怀抱,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那双像夜幕中的星辰一样温柔的眼眸。
那是梦,那是梦……
她在梦中喃喃说。
但那个怀抱的安全、温暖、温柔,那种让人依恋沉溺的感觉,直到醒来,依然停留在她的心尖,让她眼中的朦胧和脸上的红潮在到达那所种着鲜花的白房子时仍未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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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你在谈恋爱。”
卓霖铃见到她,第一句话就充满了爆炸性。
陆安迪吓了一跳,但自觉还算淡定:“你是女巫还是巫女,会算卦还是会占卜,一个照面就知道我在谈恋爱?”
卓霖铃的笑声像银铃般悦耳:“你不用急着否认,你的脸比进门的时候更红了呢。”
然后她偏了偏头,“是穆棱?”
陆安迪这次是真的受到惊吓:“别乱说!……不是穆先生。”
卓霖铃咯咯笑,陆安迪才反应过来中计,但幸好卓霖铃并没有跟着难为她,因为她已经早早做好了晚饭,一直等到她来,再等的话又要放回微波炉里多热一次了。
这次没有昂贵的银鳕鱼,但却有一种长相惊艳的蔬菜,嫩绿饱满,全身布满一种晶莹欲滴像露珠一样的东西,咬下去,就像吃到一口跳跳糖般蹦蹦跳开,让陆安迪感觉十分神奇。
卓霖铃对这效果十分满意,又咯咯笑着说,“这叫冰草菜,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虽然她平时也笑,但陆安迪感觉她今天笑得有点多。
她双手撑着脸颊,笑着说,“那肯定是你另一位上司了,eth的高材生,穆棱曾经最好的朋友。”
陆安迪差点咬到筷子。
卓霖铃说:“你没有喜欢上穆棱,只可能因为一个原因,你喜欢着吸引力不相上下的另一个人。”
陆安迪想了想,竟无言以驳。
卓霖铃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你会否认呢。”
陆安迪抬起头,认真地说:“不要告诉穆先生。”
“就算他本来就知道?”
陆安迪点了点头:“是的。”跟着补充,“他们都是我的老板,衣食父母,不适合谈情说爱。”
卓霖铃又咯咯地笑起来,栗发如波纹涌动,同样认真地答应:“好。”
然后她问,“他喜欢你吗?”
这个问题一深想,连呼吸都会痛。
“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陆安迪垂下眼眸,“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讨论。”
“没关系。”卓霖玲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腕上,“我只是有一点点遗憾,可惜那位先生从不来这里,否则我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你,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一个可以对为自己自杀的女孩无动于衷的男人,可能很绝情,也可能很专情,因为这种人,从不浪费一丝多余的感情在不爱的人身上。
陆安迪不禁笑了笑,握了握她的手:“其实也没有那么辛苦,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卓霖铃确实在关心她,但她到这里来,并不是来寻求她自己的心理安慰的。
收拾完碗筷,舒舒服服洗个澡,酒意与残梦涤荡一空,连同刚才的涟漪一起抹平,换上干净的睡衣躺到被褥里,她才问:“你叫我今晚过来陪你,是因为穆先生不在吗?”
说起来,穆棱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回来了。
卓霖铃果然褪去笑容,那种雾霭一样的忧郁又回到她的眼眸中:“不是。但穆棱不在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诡异、激烈……似乎是我曾经逼迫自己忘记过的事情。”
“你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我上次为什么自杀——因为一个雕像!你记得那本书上,伯恩琼斯画中的那个雕像吗?”
陆安迪当然记得,其中一页她还做了记号,林医生说卓霖铃自杀前一直在看这本书,而穆棱发现了其中被翻阅得最多的一页——伯恩琼斯皮格马利翁系列的《心灵的欲求》,画中的雕塑家痴痴凝望着自己的作品——一个美丽动人的少女,栩栩如生。
卓霖铃眼中的阴影美丽而浓重:“我认识过一个雕塑家,而我,就是那个被雕刻出来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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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半。
林家栋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到咨询室去静坐,准备,而是与陆安迪一起,缓步走在去医院西北角的路上。
深秋的雾气弥漫在清晨的林道,他们静静走着,就像微风不断扫过水面的涟漪,平静中带着涌动。
从昨晚陆安迪来电主动取消了预约咨询,说想跟他沟通一些有关卓霖玲的事情开始,他就一直等待着。
等待着他无法打开的那个缺口。
“林医生,你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一名心理医生?”
陆安迪看着一片飘落的树叶,突然开口。
这个问题,就寂静中掷出一颗石子,恰好落在波纹的最深深处。
正好路过那幢外形奇特的白房子,林家栋下意识地抬头,在“镜室”中第一次与史密德见面的情景,蓦然浮现眼前。
……
“镜室”里没有镜子,而是一种雪地般空旷辽远的白。
封闭,却没有边界,如同人类的心灵。
史密德有一双深邃蔚蓝的眼睛,目光平和睿智,却又仿佛可以穿透人心。
但当他从纯白的沙发中起身时,他的微笑,却远比视频中更真实,更亲切,更富有质感。
“在病人面前,医生不是透明的,而应该像一面镜子,除了显示病人自己,不显示任何别的东西——我想这个房间的设计师大概是弗洛伊德医生的粉丝,你觉得呢?”史密德不失幽默。
“干净、纯粹、让人心无杂念,如心湖之镜,将真实倒映其中。”
在这样的环境中,确实容易平息情绪,使心境变得放松,但林家栋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疑虑,
“但我依然很惊讶,博士,你是为了我专门来到这里吗?”
“不完全是为了你,林,但与你见面,确是非常重要的内容之一。我接受院方的委托,来了解与评估你的工作,并提供必要的支持——如果需要。”
史密德温和地注视他,越是优秀、敏感、拥有天赋与直觉的医生,越是需要高超的技巧替他卸下自我保护的面具,才能触摸到心灵中最真实柔软之处。
林家栋感受到了这种温柔与坚定的力量:“因为我目前的病人?”
他说的是卓铃霖。
“是,但不仅是。”史密德顿了顿,“林,三个月前,院方做过一次以医生为考察对象的患者跟踪调查,当然,其中也包括你。虽然每个医生的风格与能力千差万别,但从调查报告来看,你显然更与众不同。”
“林,你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同吗?”
林家栋苦笑:“博士,我愿意听你告诉我,因为人对自己很难客观。”
史密德也笑了,这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他的意思,是不想费心猜测自己的意图。
“首先,你确实医术超群,诊治准确率与效果指标都很高,报告认为这得益于你严谨的医学背景与心理学相结合的优势。而我认为,你在前者很努力,在后者很有天赋。”
他用了一个不太严谨的字眼,天赋。
林家栋笑道:“博士,我就当是你对我的夸奖了。”
“林,你是个很特别的医生。你的患者当中,年轻女性的比例很高,她们对你的评价与一般医生不同,那些愿意接受深度调查的患者,大多对你的私人生活表示出超过一般程度的关心,比如,询问你是否已婚,索要你的私人电话号码,向调查人员求证心理医生与咨询者恋爱是否符合伦理。”
林家栋再次苦笑,他从不知道医院有这样的调查。
“但是她们又一再肯定,你从来没有主动暗示或引诱过她们。这是一个奇怪的悖论,她们把你视为曾经的恋人,陪伴她们走过人生中一段非常重要的旅程,留下正面美好的影响与回忆,却又能够明白并且坦然接受,你其实从来没有把她们当作恋人。”
“林,你一直很自信,也平衡得很好。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你可以一直那样。”
史密德的蓝眸凝视着对方,他有很深的洞察力,能看到不止报告上的东西,“但是这一次,却让你突破医生的操守,你把它看作一个意外,还是一个例外?”
这是一个很严厉的指控,但丝毫不过分,林家栋叹了一口气:“对她来说,我不是一个意外,但对我来说,她是独一无二的例外。”
“林,你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吗?”
“记得,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没关系,回忆一下,你可以尽量放松,今天我们不赶时间。”
史密徳的蓝眸变得更加柔和,就像夜幕如丝绒般的蔚蓝星空。房间里出现如水波般荡漾的蓝色光线,这是一种提示,林家栋放松身心,记忆如潮水般缓缓涌起。
二十年来,他从未有过一刻忘记。
……
“十二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古怪的大病,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好,父母带着我四处求医,但都没有什么用。”
“后来,我妈妈好不容易托人预约到一个大医院的权威专家,我们一家非常紧张,一早就赶了过去,但那位专家只冷冷看了我一眼,就说不用治了,没希望,做好熬不过成年的准备吧。”
“我一瞬间被判了死刑,只觉天崩地裂,万念俱灰,妈妈抱着我失声痛哭,父亲在一旁手抖得拿不住烟头。我的心里充满了灰暗与绝望,我怕死,但更怕父母从此抛弃我,回到家里,我茶饭不思,胡思乱想,彻夜失眠,想过跳楼,拿起过刀想自杀,但我怕痛,也受不了血,最终没有勇气在自己的手腕上活生生割开一刀。”
“但幸运的是,妈妈并没有放弃我,又带我去了另外一间大医院,这次是一位很温柔的女医生,我永远记得那个清晨,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的眼睛都发着柔光,她很美丽,有点像妈妈,又像一个漂亮的姐姐。她抚了一下我的头发,温柔地说,不用怕的,不过如果你真的觉得害怕,哭一下再去做检查也没关系。她那么温柔,竟然使我一时忘记了恐惧。”
“跟着每个星期的复诊,都成了一个等待与开心的时刻,一个月后的诊断结果,我患的并不是那种可怕的自身免疫系统疾病,她开心的祝福并拥抱了一下我,我幸福得流下眼泪。”
“后来,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我们一家要离开那个城市,临走之前,我和妈妈去跟医生告别,她还是那么温柔,微笑着鼓励我,让我好好学习,还问我将来想做什么,我看着她的笑容和从未变过的白色医生褂,觉得有些伤感,就说,我将来要做个像你这么好的医生。”
“后来……博士,如你所知,我成为了一名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我把曾经得到的温暖与善意返还给这个世界,将她的形象投射到每一个患者身上,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女性,我希望我能帮助她们走出恐惧与阴影,就像当年她曾经帮助我一样。”
“林,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少年时的经历,所以在治疗过程中,你不但使患者对你产生移情,还使你自己对她们产生移情?”
“医生是一面镜子,从中看到并反映患者的真实;患者也是一面镜子,它反射医生的寄托与愿望。治疗也是一种共同的成长,不是吗?当我在帮助她们的时候,我也在成全我自己,我对她们的在意发自内心。”
所以她们信任他,爱慕他,愿意敞开心扉接受他的帮助,将他的影响像烙印一样留在自己的人生中。
“可是,你如何使她们明白这只是一个过程?”
“我告诉她们,人性的深处,是一种最真切的孤独,只有接受并拥抱那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才能走出深陷的沼泽,复活自我。”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孤独地活着,无论你对他人或者他人对你有什么样的感情,都不能代替你决定自己如何活着。”
他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许久。
光线潋滟,如湖面荡漾的波纹。
史密德没有说话。
“我在加拿大读完高中,在美国读完本科,在英国读完研究生,在法国中西部卢瓦尔河畔的一家医院实习三年,拿到医生执照后,第一时间飞回国内,到那个城市去找她。”
但那个医院已经没有她。
这个世界也不再有她。
“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车祸,就在我跟她告别的那一天!我甚至会责怪我自己,是不是因为我在诊室逗留了太久,耽误了她下班的时间,才造成了那样的结果……当然,我的理智告诉我,那并不是我的错。”
他闭上眼睛,泪水已经不能抑止。
“你爱她?”
“她是我的初恋。”
……
林家栋停顿了一下。
清晨第一线阳光透过枝叶落下,陆安迪看到了医生眼中液体的辉光。
“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史密德。”林家栋目视前方,继续说,“我经历的第一次忧郁症患者自杀,其实是在法国卢瓦尔河畔那间精神病院实习的时候,那是一位年轻的学者,外表温文雅尔,极有吸引力,那晚是圣诞前的平安夜,他带着微笑对我说,他觉得已经好很多了,想回去看看他的家人,我被他的笑容打动,同意了……第二天,我就看到了他的尸体!”
陆安迪张大嘴巴。
“我发誓从此对那些微笑的忧郁症患者不离不弃,尽我所能。我也成功挽救过几个人,直到上个月……卓霖铃割脉自杀。”
林家栋闭上眼睛,感受了晨风的凛冽,才又缓缓睁开,“那一刻……我过去的初恋,我现在的所爱,我的第一次工作失误与第一次直面死亡,仿佛都在那一刹重新交叠在一起,那真是十分艰难的时刻,我甚至想过放弃我自己,因为无法承受那种深深的痛,还有比任何痛楚更深的无能为力……”
“但我最终坚持了过来,并且再次坚定了心中的信念,尽我所能,绝不放弃,只要我仍能对她有所帮助。”
不离不弃,竭尽所能!
幸运的是,史密德选择了支持他。
而现在,他更需要陆安迪的支持。
已经行至西北角,荆棘渐现,林木无声,四野唯有昆虫的鸣叫。
陆安迪问了第二个问题:“林医生,你说人生来孤独,而我们终将要接受这与生俱来的孤独,那为什么还要爱?”
“因为爱使人愉悦,也使人痛苦,但坦认爱,却使人自由。”
陆安迪转头望向这位医生的眼睛,医生并没有回避,脱去微笑、技巧、甚至温文雅尔的外衣,他的眼中只有平静的接受与等待。
她点了点头:“我懂了。”
爱使人愉悦,爱使人痛苦,但也使放得开爱得起的人无怨无悔。
他们缓步走入立着石碑的荆棘丛,洁白的雏菊在风中楚楚绽放。
陆安迪坐在她和卓霖铃曾经坐过地方,看着眼前那块斑驳的石碑,说:“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一个雕塑家与他的作品不离不弃的故事……林医生,你就当一个故事来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