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想到,他在回国的路上死在了回城——卫玉衡的弓箭手换了一支箭,那支箭上有品从目的毒,于是,白泽公子身死异乡。
品从目也没想到这一点,他知道这件事后三天三夜没睡觉,到第四天,红着双眼来找薛采,说:“把姬忽唤醒。”
薛采不同意。
品从目沉声道:“我知道你对阿婴有承诺,可他忘记了,这已不是他姐弟之事,不是他一家之事,甚至不是一国之事!我老了,不知还能坚持几年,我等不到下一个领路人了。”
既然计划叫归程,那么自然有一个领路者,带领众人回家。姬婴,就是那个领路人。如今姬婴死了,颐殊不受控制,薛采又分身乏术,不可能常年在程国待着……天下虽大,却确实没有比姬忽更合适的人选。
“首先,我们如何保证一定能唤醒姬忽的记忆?其次,我们如何保证姬忽会是我们的人?最后,我们如何保证姬忽恢复记忆后,会愿意当那个领路人?此中变数太多,变数过多,就会导致失败。”
品从目笑了起来,这一笑,蕴着力量,饱含温柔——竟跟姬婴笑得一模一样:“小忽也是我的弟子。而且,作为老师,比起处处手软顾全大局的阿婴,我一直更喜欢诡秘多变的小忽。我相信,她可以。”
薛采久久沉默。
他仍没有被说服。直到风小雅来信。风小雅问他,他的十一夫人秋姜,是不是躲在白泽府。
薛采凝视着绘有仙鹤梳翎图腾的信笺,眼睛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姬忽不可控。失忆的姬忽更不可控。但是,如果有风小雅的加入,变数就会少许多。
更何况,还有颐非。
颐非要回程国夺位;风小雅要帮“切肤”铲除如意门,寻回这些年丢失的孩童;品从目在等待一个如意夫人会信任的继承人;燕王的皇后想要为父母报仇……一股股力量交织在一起,最终变成了一条牢固的绳索。
再然后,将秋姜系在绳索的那头,引领她前往目的地。
秋姜和颐非离开的那天,薛采一直在远处凝望他们的背影,觉得世事真是变幻无常。秋姜本该是领路者,但现在,却被拖着前行。
“我希望——”薛采望着外面的雨,缓缓道,“这一路,经历了许许多多事后,无论能否恢复记忆,秋姜都会选择跟我们一起……归程。”
“我们会成功的。”风小雅的声音低沉而坚决。
***
桥下的锦鲤跳出水面,吐了几个泡泡。
颐非看着那气泡在水面漂浮了几下,归复平静,他终于想明白了全部的事——
姬家在百年前秘密建立了如意门,如意门历代门主皆由姬家的女儿担任。这一代的如意夫人生性残暴偏执,比之前的夫人们都要邪恶,野心图谋也大得多。她拟制了一个叫做“奏春”的计划,动用暗中的力量欲将四国国主全部换成她的人。
程国,是颐殊。这个计划在姬婴的配合下完成了。但姬婴之所以选择颐殊,就是为了反制如意夫人,可惜他突然身死,以至于后面失控崩溃。
璧国,是昭尹。随着姬婴之死,昭尹目前被姜沉鱼所控制,计划失败了。
燕国,是彰华。但彰华识破了她的计划,再加上品从目联手颐殊提前发动,炸毁螽斯山,如意夫人也失败了。
至于宜国,目前尚无异动,大概是如意夫人没来得及。
总之这是一个非常疯狂的计划,却一度非常地接近成功。若真被如意夫人做成了,四国会怎样,唯方会怎样,无法想象。
此后,薛采设局将失忆了的姬忽引下云蒙山,引到白泽府近距离观察,确定此人生性不坏,且得了风小雅的保证后,联燕璧程三国之势开始正式施行“归程计划”。
颐非,作为这个计划中代表程国的棋子,踏上征程。
他必须跟秋姜在一起。
他让秋姜见识程国的朝堂纷争,秋姜让他见识程国的民生疾苦。他们彼此影响,彼此改变,一路风雨同行。
这是薛采押在颐非身上的赌注,也是风小雅押在秋姜身上的赌注。
薛采信任他。而风小雅信任秋姜。
所以最终的最终,秋姜恢复了记忆,走回到了如意夫人面前。
接下去,品从目现身,用自己的死为秋姜铺路。
当如意夫人亲眼目睹自己最大的敌人死了,背叛她的弟子也死了时,就是她最放松也最脆弱的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狡猾多疑的如意夫人才可能满足马上也要死去的秋姜的要求。
品从目在赌这一刻。
薛采也在赌这一刻。
而此刻站在桥上想明白了全过程的颐非,泪流满面。
***
“四国谱在哪里?”
如意夫人皱了皱眉。
“不能告诉我吗?”
如意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贴近她的耳朵,低声道:“四国谱在……”
秋姜屏息等待着。
谁知如意夫人突然停下,眼眸深处露出了警惕之色。
秋姜心中咯噔了一下。
“你知道这个做什么?”
秋姜垂下眼睛,遮住心头惊涛骇浪般的紧张,低声道:“我在圣境接受训练时,有一个朋友。他手上长着八个螺,他特别宝贝那八个螺,盼着长大后,能凭借这个记号找到他的家人……”
如意夫人微微眯眼。
“后来,姑姑让他配合我去南沿窃取谢家的足镔配方。他要扮成谢家的一个远房亲戚,需要对比指纹,怎么办呢?临出发前,他把手按在了火炉上,抹掉了那八个螺。”这是秋姜第二次说起这个人,上一次,她诉说的对象是颐非。
当时颐非听了很难过。而此刻如意夫人听了却没什么反应。
“所以,你想要四国谱,帮他找回姓名?”
“对。他在南沿为了帮我死了,我答应他有朝一日告诉他,他原本是谁。”秋姜说到这里,深吸了几口气,“我不想就这样空着手去地下见他。这是我最后,也是唯一的心愿……姑姑,求求你。”
她抓住了如意夫人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
这种冰凉感消去了如意夫人的多疑和猜忌,她终于点头道:“好。我告诉你——”说着,如意夫人将那个杀死姬婴杀死品从目并划花了她的脸的箭头按进秋姜心口。
秋姜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四国谱在……”如意夫人用力一按,箭头整个没入秋姜体内,“品从目家中。”
秋姜的手颤抖着,想要推开她,却已没了任何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涌出来,染红她的衣襟和如意夫人的手。
“从目想要四国谱,虽不知他要去何用,但我还是愿意满足他。可惜他到死也不知道,四国谱就藏在他家中,早早地给他了。”
秋姜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想说话,却已说不出完整的字音。
“还有你,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想知道,我也愿意满足。但是,我老了,这一路背叛我的人实在太多了,除了死人,谁也无法真正让我相信。所以,我成全你的好奇,你也成全我的疑心吧。”如意夫人说着,将箭头又拔了出来,血顿时喷溅而出,好些溅到了她脸上,她伸手缓缓擦去。
在这个过程中,秋姜终于没了呼吸。
她的眼睛睁得极大,但却失去了神采。
如意夫人将她的眼睛合上,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恭喜你解脱了。来生聪明些,别再投胎到姬家。”
***
小桥上,一条锦鲤再次跳出水面,然后翻着肚子死去了。
颐非心中一紧。紧跟着,他听见如意夫人的惊呼声从小楼里传了出来。
薛采面色微变道:“出事了!”
罗紫立刻扭身冲向小楼,颐非也跟了上去。
门撞开后,只见如意夫人正在跟一人交手,两人动作都极快,拉出了一绿一黑两道线。
颐非一眼看出黑线正是风小雅,心中微宽,当即四处寻找秋姜,最后在墙角找到了她,却是一具尸体。
颐非顿觉大脑刷地一白,连心跳也跟着几乎停止。
罗紫看到这一幕,忙叫道:“玉倌!玉倌——”
江晚衣不会武功,因此这时才赶到,忙将药箱打开,为秋姜抢救。
那边,如意夫人一掌击退风小雅,大怒道:“你们果然联合起来骗我!”
罗紫嫣然道:“我记得我入门时,夫人教的第一课就是‘骗术’。夫人授人以骗,就要做好被骗的准备。”
如意夫人当即朝她掠去,却被薛采中途拦截。
如意夫人冷笑道:“就凭你?”
薛采抬起袖子,嗖的一箭,如意夫人立刻折腰,腾空翻了好几圈,才堪堪避过这一箭,再落地时,发髻已乱。
“袖里乾坤。据说你一直想要?给你。”薛采说着,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
如意夫人慌忙躲闪之际,风小雅再次掠到,跟薛采配合一前一后夹击她。
如意夫人喊道:“来人!来人——”
罗紫笑道:“没有人会来的,夫人。您当着那么多弟子的面,杀了品先生,又杀了朱小招,他们怕都怕死了,哪里还敢再靠近此地?”
“我是如意夫人!!我的命令他们敢不听从?!来人——”她的嘶吼声远远地传了出去,然而,没有任何人进来。
罗紫继续说风凉话道:“夫人一生尊崇无双,一呼百应莫有不从,便连程王都为你所控。正如朱小招所说的,您是蚁后,所有的蚂蚁都不敢不听你的话。可是,您忘了,在一种情况下,蚂蚁们会杀了蚁后——”
她说着伸出手拿起梳妆台上的镜子,对准如意夫人道:“就是当蚁后老了时。”
如意夫人一眼就看见了镜子里自己的脸——满是血污红点和伤口的一张脸!
她的动作顿时慢了。
然后她就倒了下去。
袖里乾坤的最后一支箭终于射中了她的眉心。
她躺在地上挣扎,却发现四肢都已不听使唤。
薛采抬步缓缓走到她跟前:“我跟公输蛙不同,公输蛙不屑在箭上用毒,但我必须用。你可知为何?”
如意夫人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充满了震惊和惶恐。
“你当然知道我在箭上抹的什么。因为,你也曾经把它抹在另一支箭上,用它杀了你的侄子。”
此言一出,屋里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江晚衣猛地扭头道:“公子是她杀的?!”
他这一转头,手里的银针顿时偏了几分,一旁全神贯注盯着秋姜的颐非顿时急了:“你专心点!”
江晚衣只好收敛心神回来继续为秋姜施针。
而颐非后知后觉地一怔,这才意识到刚才薛采说了什么,震惊抬头道:“姬婴所中之毒不是品从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