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谨跟着御前的内侍进宫。
皇帝在乾清宫等他,孟怀谨还意外在殿内见到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叮嘱皇帝要按时喝药,孟怀谨进殿,皇后就闭了口。
自从“厌胜案”后,帝后的感情开始变好了。
皇帝很少再召见后宫里那些年轻水灵的小嫔妃,也不爱去几个高位嫔妃处,反倒是去坤宁宫的次数越来越多。
昨日皇帝昏迷之前吩咐身边的人找皇后来。
等皇帝被御医施针唤醒后,就见皇后坐在他身边,似在垂泪。
皇后气息急促,身上的环珮穗子凌乱,整张脸亦素着。
素面朝天的皇后有了老态,昔年再怎么貌美,如今也拼不过那些年轻的小嫔妃,就是垂泪的模样,也和小嫔妃们哭起来的楚楚可怜之姿截然不同,但皇帝从昏迷中醒来,见到这样的皇后,却百味陈杂。
皇帝以为皇后再不会为他哭了。
毕竟在皇后心中,自己早已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伤她至深的帝王。
没想到,自己这场突来的病,会让皇后真情流露。
皇帝情绪上头,非常任性的把皇后留在了乾清宫,召见孟怀谨,也没避讳皇后。
这样做是有违祖制的,“后宫不得干政”是魏太祖定下的规矩。
不过皇帝现在不太在乎。
他也不是第一位这么做的帝王。
本朝代宗皇帝与孝惠皇后伉俪情深,代宗晚年时为病痛折磨,无法独自处理政务,孝惠皇后就搬进了乾清宫亲自照料代宗,一开始只是照料代宗的衣食住行,后来又给代宗读奏折,按照代宗的意思帮忙批复奏折……据说,在代宗皇帝去世前一两年里,大半政务都由孝惠皇后独自处理了。
这段历史,宫内和朝野都不愿意提及,孝惠皇后的所作所为,岂止是将“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踩在了脚下,简直是牝鸡司晨!
如果不是代宗过继来的宪宗皇帝足够厉害,孝惠皇后保不齐就成了则天、吕雉那样的人物。
别人不知道的历史,孟怀谨在翰林院修史,什么样的皇室辛秘都有机会接触到。
皇帝毫不避讳皇后在场,直接问起了天津卫的事,孟怀谨眼皮一跳,看着端坐在皇帝身侧的皇后娘娘,一下就想起来孝惠皇后的往事。
皇帝是病了老了,对皇后心软愧疚了,还是故意要试探皇后娘娘?
孟怀谨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继而自己都觉得讽刺。
皇后已经没了娘家,没有了子嗣,唯一与皇后走得近的五皇子,如今还陷在淮南不得脱身。
赤手空拳,毫无仰仗的皇后娘娘,还有令皇帝试探的必要吗?
或许正因为这样,忽发急病的皇帝,才会信任皇后娘娘——
“孟少卿,对于天津卫的情况,你还有何顾虑,难道当着朕的面,你都不敢说真话?”
孟怀谨久久不答话,皇帝忍不住出声催促,语气中有不满。
孟怀谨收敛心神,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奏折。
“微臣所调查的结果,对此事的看法尽数于此,请陛下圣裁。”
内侍将孟怀谨手中的奏折接了,皇帝却让内侍送到皇后面前,“梓潼替朕读读。”
殿内静可闻针落。
内侍们大气都不敢喘。
这样的奏折,怎是皇后娘娘能看得呢。
可皇帝下令,谁敢出言反驳?
皇后盯着面前的奏折,抬了抬手,孟怀谨忽然打断皇后,“陛下,还是由臣口述吧。天津三大卫所的糜烂情况,微臣先前已交给陛下一部分证据。臣查出天津粮仓的亏空,与卫所的糜烂关系密切,重要的是天津粮仓亏空的粮食流向了江南,微臣认为这才是关键点。”
江南是鱼米之乡,是大魏的大粮仓。
南方的粮食运到北方,养活了京城。
可从南方运到的漕粮,又被人从天津粮仓里偷盗出来,重新运回了南方。
皇帝的眉头紧皱。
“所以有人在用朕的粮食,去养朕的敌人?”
孟怀谨说的明明是江南,皇帝却想到了淮南的事,昨日八百里急报,长巾贼攻破了淮安城,甚至差点占据了淮安!
大魏这几年不太平,一年到尾,不是这里遭灾就是那里闹匪,皇帝一开始并没有将淮南的长巾贼放在眼里,若不是长巾贼占据了濠州的萧氏祖陵,皇帝都不会为长巾贼费太多心力。
可没想到,长巾贼发展的这样快速。
一群泥腿子造反,能这么有效率?
皇帝就觉得有人在暗中支持淮南的长巾贼,孟怀谨调查的结果,不过是证实了皇帝的猜测。
孟怀谨和皇后都没说话,皇帝显然怒意未消:“还有朕给淮南调拨四十万石赈灾粮,是用来救淮南受灾的百姓,不是给贼逆送军粮的!所以朝堂上有人参五皇儿和程卿他们,朕通通压了下来,希望他们不要令朕失望!”
孟怀谨刚回京城,并不知道在他滞留天津卫时,朝堂上为了淮南赈灾的事吵成什么样。
皇帝的火气冲着在淮南赈灾的五皇子和程卿等人去了,对天津三大卫所的事却避重就轻。
皇帝真的老了。
在圈禁了四皇子,训斥了三皇子后,对其他成年的儿子变得宽容起来,天津卫所的事,皇帝果然要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可这样,对五皇子未免太不公平了……孟怀谨低头掩下真实情绪。
一直静默不做声的皇后忽道:
“陛下若是觉得小五年纪轻做不好事,当初何必要同意小五去淮南赈灾呢?如今长巾贼猖獗,小五去淮南危机重重,朝堂上那些弹劾小五的大臣,也不知是受谁指使,臣妾真的很想知道,他们是看小五不顺眼,还是看臣妾不顺眼……或许小五唯一做错的,就是不该和臣妾亲近!”
第491章 :皇帝的补偿(1更)
皇后居然如此直白的把话说了出来。
朝堂上针对五皇子的弹劾,都是因为储君之争!
五皇子和皇后亲近,别的皇子就觉得五皇子有了倚靠要下场夺嫡了,所以五皇子去赈灾,其他留在京城的皇子们就拼命扯后腿——当然不用皇子们亲自下场撕,皇子们是暗地里指使大臣们弹劾五皇子,其中比较严重的指责就是五皇子在赈灾途中收受贿赂。
皇帝当然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
五皇子又不傻,收了商人们的“捐款”还闷着不出声,早就以密折形式上报。
国库吃紧,赈灾淮南,皇帝只拨了十万两银子和四十万石粮食,有商贾愿意捐银,皇帝是乐见其成的。
至于商贾们是否自愿……皇帝需要在意吗?
皇帝把朝堂上弹劾五皇子、程卿等人的奏折压下,却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未将五皇子陈情的密折内容公布。
没想到皇后当着孟怀谨的面对皇帝的做法提出了质疑。
皇帝有些尴尬,按理说孟怀谨应该很有眼色告退的,偏也杵在殿内不动。
皇后要等皇帝一个答案,孟怀谨也直言道:
“臣认为五殿下和程卿他们前往淮南赈灾,九死一生,应该得到朝廷的支持才对,微臣曾为五殿下讲学,更与程卿同窗,不相信他俩会在赈灾途中索贿,望陛下给他们正名。”
“孟少卿,你大胆——”
皇帝身边的内监尖着嗓子训斥孟怀谨。
皇帝脸上的神情也微冷,“孟怀谨,你是大理寺少卿,不是御史,朕不需要你上谏。”
“如果只有御史才可以在陛下面前说真话,臣愿意做御史。”
孟怀谨一点也不退让,皇帝真生气了,皇后抢在皇帝发怒前命孟怀谨退下:“孟大人,本宫与陛下是夫妻,纵是有什么分歧,也是夫妻间的事与前朝无关,还请孟大人不要借题发挥。”
皇后侧目望来,与孟怀谨的视线相撞,又若无其事移开。
孟怀谨低头,“娘娘教训的是,是微臣冒失了,既如此,微臣先行告退。”
皇帝哼了一声。
“还不赶紧退下!”
孟怀谨退下后,皇帝仍怒意未消,与皇后说道:“朕的确挺看好这个孟怀谨,他年纪虽不大,办事却老练稳当,朕有意将他打磨一番留给新君重用……莫不是朕对他太过看重,他竟也开始恃宠而骄,如今要反过来教朕做事了!”
皇后生气:“陛下,您还未回答臣妾的问题,现在臣妾要说的不是孟大人,您又何必靠污蔑孟大人的忠诚来转移话题呢?”
皇帝被皇后揭破了心思,顿时尴尬。
被皇后目光灼灼看着,皇帝有一瞬间恍惚。
皇后年轻时候就个性要强,还非常较真,有什么事一定要辩个清楚明白,皇帝曾爱极了皇后的性子,在他做下了愧对皇后的事后,又怕极了皇后这要强较真的性子。
皇后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些年就与他做了“相敬如宾”的夫妻。
现在,皇帝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怕皇后较真,他是很怀念皇后的较真——皇后不在乎他时,都懒得和他较真呢,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逼问’他。
皇帝忽然放软了语气:
“咱们的孩……你若喜欢小五,朕就把小五记在你名下,他生母已逝,母族无靠,为了以后的前程都必需要孝敬你,待朕百年后,你也有子嗣奉养。”
皇帝现在也后悔的很。
年轻时候总以为时光是无穷的,就算有了隔阂和矛盾,并不一定需要立刻化解,以后的岁月还长嘛。
可蹉跎着误会着,蓦然回首,大半生都过去了,有些遗憾是再无法弥补的!
比如现在,皇帝就是想和皇后再生个孩子,不拘男女都能陪伴皇后,然皇帝还能勉强生得出来,皇后却不能生了。
皇帝想要将五皇子记在皇后名下,并不是忽然起念,皇帝自己已经考虑挺长一段时间了,只是这次忽然昏迷,皇帝才下定了决心。
他是想补偿皇后的,五皇子记在皇后名下,就是半个嫡子。
如果五皇子平安从淮南归来,皇帝也可以顺水推舟将五皇子……皇帝考虑的挺周全,却不料皇后想也未想,直接拒绝了皇帝的提议。
“臣妾不同意。”
“臣妾有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虽然不在了,但臣妾忘不了他,臣妾也不想抢别人的儿子。”
“康妃活着时在宁妃宫里忍气吞声,就是为了五皇子,臣妾不愿康妃在九泉之下都有遗憾。”
康妃?
哦,就是赵婕妤,死后被追封为康妃。
皇帝皱眉,把五皇子记在皇后名下,康妃就算活着都要感激涕零,一个母亲爱孩子,自会希望孩子有远大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