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夙生的骨灰归葬老宅墓地, 江家的事基本就了了,回来吃了午饭, 江媛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容城。
“要是今天就回去, 我现在就去给你们买些鸽子蛋,要是明天再走,我就明早去拿。”
附近有一户人家靠养鸽子致富, 鸽子一个月才下一枚蛋, 金贵得很,市场上要五六块一颗。
也就是这两年家里生活条件好了, 梁东山吃药多身子虚, 需要进补, 江媛才舍得隔三差五买那么几个, 有时候稍便宜些, 就多买点攒起来, 给江汨罗寄过去。
“都请假了,明天才走,今晚咱们可得好好唠会儿。”郑秀芝笑着回应道, 又道让她别忙活, 鸽子蛋就算了吧。
江媛不愿意, “你们头一回来, 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能送的, 几个蛋就别客气了。”
江汨罗跟梁睿是家里最小的, 没什么说话的份, 于是在一旁拿着小零食招猫逗狗。
之前捡来的三只小猫养了这个把两个月已经胖起来了,尤其二黄和三黄两只橘猫,圆嘟嘟的, 跟从前胖若两猫。
满眼都是机灵, 和十五一个姿势的蹲在地上,江汨罗手里的逗猫棒一甩,它们立刻扑将上去,扑着扑着大黄狗一下冲过来,将三只猫冲散,然后趁她不注意咬住逗猫棒往旁边一扯,逗猫棒光荣牺牲。
狸花猫阿狸和初一在沙发上趴着,一个看电视,一个打哈欠,反正不掺和兄弟姐妹们的事。
正专心逗猫,忽然听见郑秀芝笑着说了句:“今天还是父亲节呢,老梁跟老郑的节日,今晚喝两杯庆贺一下啊?”
江媛是不懂这些洋节的,平时也不注意,“啥?今天父亲节的话,那母亲节啥时候?”
“母亲节早都过了,五月份的。”郑秀芝笑着道,又问,“阿罗送你礼物没有?”
江媛翻个白眼,“没有,我们家不习惯过这些个节。”
江汨罗闻言立刻哎了声,“送了!我跟阿睿不是给你打过钱了么!?”
江媛啊了声,想了想,“哎,好像真有这么回事,我还寻思你俩怎么都给我发红包呢。”
“我发节日快乐你没看到啊?”梁睿学着他妈的姿势翻白眼,吐槽道,“你就净看见个红包。”
江媛瞪他一眼,又回过神来,“母亲节你俩给我发红包,今天是不是给你爸发红包了?”
这问题一问,所有人就知道事情要糟,郑秀芝连忙想打岔换个话题,没成功,不由得一脸抱歉,直怪自己多嘴。
江汨罗睁着眼说瞎话,“没有啊,今天太忙了,没顾上,而且父亲节本来就不好记,阿姨没说我都忘了。”
梁睿低着头,闷闷的附和一声,“是啊是啊。”
郑秀芝看看他俩,冷笑一声,转头对梁东山道:“你手机我看看。”
梁东山都来不及拒绝,衣兜里的手机就被抢了,他手机也没密码什么的,江媛一下就打开了,轻车熟路的点开他的微信余额,哟呵一声,“两千,你姐俩怎么不每人多给二百五凑个二千五啊?还跟我撒谎,真是胆儿肥了!”
“有吗,没有,你问的是今天啊,我又不是今天发的,昨天就提前给红包了。”江汨罗耸耸肩,一点都不心虚。
梁睿本来还缩了缩脖子,但一看他姐的模样,立刻就理直气壮起来,点点头。
江媛哼哼两声,回头把梁东山的钱发给自己,“你都不出门,要钱做什么。”
“……我给阿狸它们买吃的和玩具。”梁东山素来什么都听她的,这次竟然难得反驳。
江媛一愣,回头看了眼三只小猫,嫌弃的直皱眉,“小东西怎么这么能吃,十斤猫粮不够吃两个礼拜,比人都吃得多!”
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手机丢回去给梁东山,那声“红包来啦”的提示声始终没响起。
与其说是回来参加江夙生的葬礼,不如说是他们两家趁机联络感情,毕竟对他们来说,江夙生始终是个故去许久的人,再多的悲伤也有限。
“早点睡,明早吃什么?”夜深了,临睡前江媛问江汨罗。
江汨罗楼梯上了一半,闻言停下来想想,“鸡油小花卷?”
“……你可真会挑,我还得早起杀个鸡。”江媛瞪她一眼,抱怨道,又挥挥手,“赶紧消失,看见你就烦!闹心!”
她吐吐舌头,飞快的上了楼。
夜色深沉,又转瞬即逝,夏季天亮得早,很快就到了第二天。
这个周一原本很普通,但对于沈延卿而言,又意义非比寻常,他总觉得,只有过了今天,得到一个想要的答案之后,那件事才会彻底的成为过去。
“容城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现在开庭。传被告人张阳到庭。”
“下面法庭核实被告人的身份情况……”
一桩故意伤医案于上午十点在容城第三中院开庭,这件事发生之后,就有新闻媒体在采访相关部门领导时提起过,已经被盖章为“严重的刑事犯罪”。
但媒体一直没能采访到这次事件中受重伤的医生本人,军区医院上下都三缄其口,只通过院长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对外宣称受伤的医生本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令外界对这位医生的身份十分好奇。
直到今天公开审理,媒体才知道这位医生具体姓甚名谁,以及事情前因后果是什么。
事件里另一位受到波及医生是何灿,她今天跟着主任陈秀生一起出庭,陈述时几乎泣不成声的说起这件事对沈延卿的打击有多大。
“我的师兄,师从心血管外科泰斗杨锦和老先生,是老先生最为得意的弟子之一,擅长主动脉夹层、胸腹主动脉瘤和先天性心脏病的治疗,不计其数的患者在他手下起死回生,他主持过国家级科研基金,省市级科研基金,共计发过51篇的sci论文,还曾经去过德国海德堡大学综合医院当访问学者,他有如此完美的履历!”
“老先生临终前曾经嘱托他,要专心于学术和科研,致力于发展我国的心脏外科事业,解除更多病人的痛苦,这么多年他都做到了!每个病人过来,不管贫穷富贵,他都一视同仁,都给加号,有时候一天看一百多个病人,晚上一直忙到十点才离开诊室……”
“我们都劝他,不要这样……不要对病人太好,因为你对他们那么好,他们也不见得感激你……你做好了,他们觉得是应该的,要是觉得疗效不满意,你就是罪人!可是……他总是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医生呀,应该的……”
“呼——”她呼了口气,又深吸一口气,“应该的吗?就因为这一刀,他一度躺在医院的icu里生命垂危,你们不知道他抢救的那天……手术室用了多少血,有多少人在为他祈祷,抢救他的老师……手术服都、都染得深一块浅一块……这一刀,他的右手正中神经和尺神经离断,到现在都还不灵活,右手小指至今没有感觉,他要按时去做针灸……他再也没办法回到手术台前了。”
“他受伤以后,早就安排好的一百多台手术全部取消,这些病人里,有的人远道而来,已经求医多年,有的家里为了给孩子治病已经家徒四壁,还有六十多岁的爷爷奶奶需要出去打工挣医药费,不能安度晚年……这一刀,毁了当时一百多个家庭,以及这将近一年里无数的原本可以得到帮助的家庭……”
她只字不提自己受到的伤害,只要想起沈延卿现在的模样就觉得心痛,可是陈秀生却替她说了。
“事发的时候,何灿医生也在场,她当时怀孕七个月了,在我们这个行业里,女医生怀孕到生产那一刻才离开工作岗位的不计其数,被告人丈夫送到医院的那天,是她和沈医生一起对患者进行了抢救……她被推搡,沈医生为了保护同事,才迎面对上被告的屠刀……何医生早产,生下一名男婴,因为早产的关系,孩子至今体弱……”
这些事并不需要用太多的形容词加以修饰渲染,只是平铺直叙,就足以打动人心,现场很多旁听的民众和媒体记者都忍不住红了眼睛。
尤其辩护律师还提交了许多作为证据的图片,还有沈延卿和何灿的病历证明,以及沈延卿的伤残鉴定。
不论沈延卿承不承认,愿不愿意面对,从医学层面来讲,他的确已经是个残疾人。
庭审在中午时分结束。
“……对张阳的辩解及其辩护人的辩护意见,本院不予采纳。
本院认为,被告人张阳故意伤害他人身体,致其重伤造成严重残疾,其行为已触犯《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二款之规定,构成故意伤害罪。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成立,应依法应予惩处。
鉴于被告人张阳犯罪的性质、情节及对于社会的危害程度,尚不足以从轻处罚。
据此判决如下:被告人张阳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刑期从判决确定之日起计算。”
一审宣判无期,何灿跟陈主任对视一眼,看见眼里彼此的欣慰,互相点点头,又忙去找代理此案的许律师。
“许律,多谢你,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啊。”
“陈主任言重了,法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犯罪者自然会受到制裁。”
“对对对,你说得对。”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二位路上开车注意安全,对了,我未婚妻是沈医生的师妹,也很关心他的近况,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昨天见了他,我也没敢问得太详细。”
何灿抢着回答道:“我知道!你回去告诉苏医生,师兄马上就要回门诊上班了!以前那些老病人又可以找他复诊了!”
许律师闻言一愣,随即轻笑着叹气,“这样就太好了。”
受过伤,见识过黑暗,但终究要走出泥潭,才不会被生活无情地吞噬。
沈延卿得知判决结果后松了口气,他并不关心被告会不会上诉,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公正的。
沈长河倒是沉默很久,然后才问他:“你想哪天开始出门诊?”
“周三以后罢,我要完成工作交接。”他想了想,应道,又问,“我们科主任现在是老刘了?”
“不是他还能有谁?”沈长河失笑,“他想躲懒到退休,我看他是做梦。”
想到每次有点什么事就一脸“幸好我不是主任”的老刘,沈延卿也忍不住抿着唇笑了笑。
这一笑,他眉宇间那点淡淡的感慨就被冲淡了。
等他离开院长办公室,接到杨敏的求助电话,这点感慨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师兄!你快来救救我!手术室的更衣室柜子不知道为什么打不开,电子锁没错,滴了的,就是拉不开!”
“……你怎么不叫后勤?”
“我叫了啊!人家来开了,但是吧……我跟打扫卫生的大哥很好奇为什么后勤老哥那么容易就开了,想试验一下,结果……现在半个小时了,门依然宛如泰山岿然不动……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叫后勤了,那太傻逼了……”
沈延卿:“……”你觉得你叫我就能显得你不傻逼了???
下午江汨罗从青县回来,去了趟仁心,把从家里带的一点杨梅给大家拿过去,然后把初七带回来。
孟菲菲一边吃杨梅一边打量她,“汨罗姐,你今天没化妆?是不是没睡好啊,黑眼圈都出来了,不过精神还不错……不对,我觉得你哪里跟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江汨罗愣了愣,“怎么不一样?”
“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
“那你慢慢感觉罢,初七,我们回家了!”
沈延卿是下班后来接初七,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的,愣了愣,立即转身飞快的离开。
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忽然有种想拥抱她的冲动,眼前的姑娘白衣乌发,不施脂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可是眼中却似有千言万语。
“阿罗,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丟得开往事,人生才能不断前行。”
江汨罗一愣,随即点点头。
他见状笑了起来,眉目间尽是轻松,“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我丢得开,你呢?阿罗,你愿不愿意像我一样,也丢开往事?”
江汨罗继续怔怔,半晌才又点点头,“……恭喜。”
他的眼睛弯了弯,像十五未至时的弦月,江汨罗在他身上嗅到了一股干净的气息。
不由得感慨,在这个油腻的时代,已过而立的男人能让人觉得“干净”,真是难得。
“吃饭吧。”她淡淡的招呼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