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晴热的夏日午后, 咖啡店安静的包厢里无人打扰,江汨罗静静的坐在沙发椅上, 怀里抱着红色的靠枕。
对面坐着杜明, 杜氏集团的董事长,他们见过几次。
一旁坐着的是何固熙,他翘着二郎腿, 垂着眼, 手指间夹着手机,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江汨罗想起第一次见到杜管家的情形, 魅色灯光昏暗的走廊, 他喊了一声“大小姐”, 然后发现认错人了, 他说抱歉, 她说没关系。
原来, 那就是命运齿轮开始扭转的第一秒。
不,或许说,三十年前那场穷小子和黑帮大小姐的私奔, 才是命运开始改变的最初。
“我其实不同意你父母的事, 那时我不知道你的父亲叫江夙生, 他叫陈深, 耳东陈, 深度的深, 他在我的眼里, 充其量只是个还算上进的不错的年轻人。”
“但他生了一副好皮相,没见过多少世面又被保护得太好的女孩子被他吸引,成为他手里的一把刀。”
杜明一直觉得陈深利用了杜海棠, 包括生下江汨罗这件事。
但他对江汨罗说的是:“你爸被人追杀, 逃走的时候其实没有想带她,是她一意孤行偷偷跟上去的,利用自己的身份帮他躲过了不少搜查。”
“到了汨罗之后,被一户姓贺的人家救了,她就假冒那家人在外地的外甥女,实际上和你爸是做了夫妻。”
“生下你……是她觉得,有了你的话,我就不会对你爸下手了,但是我找到她的时候,你爸已经死了,她整个人很不对劲,觉得带着你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暂时把你送去了福利院,打算过段时间再去接,结果……我去的时候你已经被人抱走了。”
“我之前不知道你离我这么近,要是知道,无论如何都会接你到身边,让你跟她母女团聚,也不至于……”
他说的话九真一假,但就那么点可疑之处,也被江汨罗发现了。
他什么时候重返过汨罗?不,就连他去过,都没人知晓,她打听来的消息,是说贺老头家的哑巴外甥女生产的时候就回自家去了,没有再回过汨罗,杜明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杜海棠和江夙生在生产之前就被找到,然后杜海棠被强行带走,生下她后被带回容城,而她被遗弃、江夙生的死都是杜家所为?
否则怎么解释一家三口会有一个死因成疑,而另两个天各一方?
“杜家的事不要掺和。”江汨罗没来由的想起杨烨对自己说过的话。
以及每次杜家来电要她去出诊时,他和林晨担忧的目光,其中的忌惮不似作伪。
杜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家?杜明又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出身杨家的杨烨都如此忌惮?
江汨罗的心里飞快闪过几个念头,仍旧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至少不要立刻就惊慌失措。
“后来呢?她被你带回来以后。”
她抿着嘴唇,脸色有些发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出奇。杜明想起了去世的那个女儿,他们像吗?不像,起码这个时候不像。
她更像陈深,哦,不,是江夙生,那个浑身狼崽气息不服输的年轻人,他曾经真的看好过他,谁知道他居然是个条子。
杜明在心里嗤笑一声,然后对江汨罗露出一个微微惆怅遗憾的笑容,“她后来抑郁成疾,就算我将你表哥接过来陪她,也无济于事。”
他说着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何固熙,何固熙听到这里显然愣了愣,然后抬头向江汨罗点了点。
杜明继续道:“再后来她就得了精神病,久治不愈,最后连和我们一起住都不愿意,也不肯见任何人,于是我将她安置在花园的一座小楼里,最后有一天,她玩打火机,点燃了纱窗,等发现的时候已经……”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呼吸有些急促,显然这段记忆让他觉得不堪回首。
“……节哀。”江汨罗想来想去,只有这两个字合适。
杜明笑了笑,叹口气,“都是九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你多大?十八岁?”
江汨罗点点头,心里忽然出现一股怅然来,她从十五六岁就来了容城读书,一直试图寻找父亲的下落,原来和母亲也曾经离得那么近过,只可惜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她抿着唇,微微垂着眼,身上不自觉的露出抗拒的气息,杜明知道,她还是不信。
但没关系,他有办法让她信,“给我几根你的头发罢,三天后,不管是还是不是,我都会再来见你一次。”
他提出先做dna鉴定,江汨罗的心松了一下,刚要喘口气,就听他继续道:“如果你的确是杜家的孩子,就必须回来,能明白么?”
“……什么?”江汨罗一怔,眉头皱了起来。
杜明眼睛微眯,“如果你喜欢现在这份工作,我可以给你开一个新的宠物医院,当然,我更希望你回到公司来,和固熙一起成为我的左右手。”
“好好考虑一下。”这是他跟江汨罗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他就很客气的结束了这场会面,江汨罗的脸色并不好,他最后的这句话其实已经彻底击垮她所有的镇定。
他是在要求她抛弃现在所有的一切,回到杜家,包括现在的工作,同事,朋友,那沈延卿呢?
她忽然想到这一点,忍不住有些手脚冰凉。他难道想以亲人的名义,插手她此后的人生?
江汨罗觉得这个想法荒唐又可笑,于是她抬起眼,看向已经走到门口的俩人,他们离得并不近,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杜明的背影有些蹒跚,她记得,他好像身体不太好。而另一个,则正当盛年,明明是他一首培养起来的接班人,但江汨罗却觉得,杜明不太信任他。
或者说,不如他说的那样信任何固熙。
正在这时,已经踏出包厢门的何固熙忽然回过头来,迎着江汨罗略带探究的眼,露出一个和气的笑脸来。
但那眼神里,又分明有一抹讥诮,江汨罗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因为她有时候也会这样看人。
当觉得对方是个傻子的时候。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感觉自己被侮辱了,她想质问,对方却已经不见踪影,徒留她坐在远处脸色铁青。
半晌,咖啡厅的服务员送来一份新的下午茶,焦糖玛奇朵配黑森林蛋糕,“是刚刚离开的那位年轻先生替您点的,请慢用。”
江汨罗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也不碰这些东西,转头看向了窗外。
阳光很好很好,比上个星期去翠湖山庄的时候更甚,可是她的心里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阴霾。
沈延卿的感觉不遑多让。
他原以为沈长河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才忽然叫他回来,可刚进门,还没坐下他就道:“走吧,别让人家久等。”
“到底什么事?”沈延卿一愣,看着他严肃的脸色,下意识觉得不好。
沈长河沉默一瞬,再开口声音低沉得出奇,“没什么,去了就知道了。”
沈长河开车,沈延卿坐在副驾驶,父子俩一路沉默。他不问,是因为知道问了也没用,沈长河不说,则是因为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去的是容城公安局,沈延卿看着门口的警徽,问了句:“……你犯事儿了来自首?”
沈长河被他一噎,脸色铁青,却又头一回没骂他,“……进去就知道了,少啰嗦!”
没过多久,沈延卿就见到了杨嘉达,和禁毒大队的刘队长,经侦大队的蒙队长,听天书一样听他们说起代号“猎狐”的行动。
“这次猎狐行动重启,目的是……”杨嘉达说着事情经过,斩钉截铁的说出目标,“一定要将杜明团伙绳之以法!”
“延卿,江汨罗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我们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对她进行思想工作……”
“我不同意。”沈延卿话没听完,就迫不及待的否定他们的提议,“这太危险了,我不同意她去做这件事。”
刘队长不赞同的看着他,“沈先生,让毒品绝迹,维护社会的稳定和安全,是每个公民应有的责任心。”
“你们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凭什么要一个女孩子去承担?”沈延卿环着手臂,据理力争,“你们怎么能保证她一定不出事?我只有这一个江汨罗,她出事了,我跟谁讨公道去?”
“他的父亲为什么死的,怎么死的,你们比我清楚,为什么要她一个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训练的女孩子去担这么大的责任?”
“可是……”刘队长有些急了,“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了,这次真的是最佳时机,我们有同志已经卧底进了杜氏,可以保护她。”
沈延卿轻笑,“你们能有几个人在杜氏,在杜氏的人都是什么级别,到可以随时接近到杜家的小姐这样的人物么,如果不能,出事了的话还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了,法律有要求必须大义灭亲么?”
当然没有,做不到大义灭亲是人之常情,可是江汨罗的情况很特殊,杨嘉达道:“我们这样打算,也是因为她不管是和杜明还是杜海棠,都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感情上的纠葛会少很多。”
“是,这样她会更好配合你们工作,但反过来,杜明对她的感情也不深,虎毒不食子就不适用于他们之间,一旦身份泄露,杜明会毫不犹豫的弄死她,自己都快死了,外孙女算什么。”
沈延卿嘁了声,面露鄙夷,“所以说来说去,你们是既想要阿罗帮忙,又舍不得给她好处,有没有人保护她?还有,如果她有个万一,是不是就白死了?”
他的眼里放出一股摄人的寒光,冷笑连连,“就像她父亲那样,死得悄无声息,连个烈士的名头都没有?”
听他提起江夙生,杨嘉达的脸上顿时一片灰败和愧疚,两位大队长脸上也露出不自在来。
沈长河从进门后就一直不吭声,这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才终于开腔,不知道是要打圆场还是其他,“这件事还是交给她本人来决定要不要做,只是……”
他顿了顿,“有些东西我张口向你们要,未免显得我仗势欺人,但我觉得,延卿说得没错,你们是该……”
“老沈,你别说了。”杨嘉达忽然打断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该给的一切我们都会给,除了我们刚才说的,还会尽快安排人以保镖的身份进入杜家,杜明总要给外孙女找保镖的罢?”
“至于万一她……荣誉肯定是不少的,但是江夙生的烈士称号,我不能保证一定授予,但会尽力替他争取。”
他的语气十分诚恳,“我们真的非常需要她的帮助。”
沈延卿这才勉为其难的点点头,但强调道:“我不会逼她做决定,如果她不愿意,我希望你们不要打扰她的生活。”
“一定一定。”两位大队长面露惊喜,不停地保证,但沈延卿却对他们没多少信心。
听完这件事他就推不掉,除非江汨罗真的不愿意,但他们一定会有各种说辞哄得她愿意,比如江夙生。
一直到出了公安局大门,沈延卿才从沈长河那里知道杨嘉达和江汨罗的关系,不由得一阵错愕,“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亲自跟阿罗说?”
要打感情牌,杨嘉达自己不就能打么?
沈长河摇摇头,“他是没脸见,至于为什么……你明天带她来家里吃饭,我再仔细告诉你们那些事。”
说完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沈延卿沉默的点点头,觉得心头一阵阵的发慌。
好不容易回到佳禾花园,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从停车场出来,上了楼,手忙脚乱拿钥匙开门,一进门,就看见江汨罗正抱着膝盖坐在窗前的地板上,把脸埋在膝盖里。
背影一动不动,安静得如同雕像。
初一和十五同样安静的陪在她身边,连初七都没有捣乱,反而露出担忧的表情,看见他回来,便甩甩尾巴。
“……阿罗?”他惊讶的走过去,蹲下来,伸手抱住了她的肩膀,“阿罗,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汨罗的身子微僵,半晌才放松下来,然后轻轻的晃晃脑袋。
“沈延卿,我可能已经找到我妈妈了。”她的声音轻轻的,没有激动,没有难过,只有无边的冷静。
“我的外祖父,要将我认回去。”
可是沈延卿却听得心里一沉,咚的一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