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医院里何家蛮远, 打车都要走半个钟头,得穿越小半个容城。
老何也不是不支持闺女儿去捐头发, 只不过, “你脚都没好利索就往外跑,是真不怕死啊?”
他边说边从肩膀上拉下扯下一条汗巾来,一甩, 轻轻拍在何秋水的背上, 劝道:“你就不能等过段时间再去剪?长头发这么多年都留了,还差这十天半个月的?”
何秋水头一别, “都不跳舞不用盘头了, 天马上就热起来, 长头发热都热死了, 剪了再养回来。”
再者说了, 她已经憋了几个月哪儿都不去了, 实在是有些浑身长毛的意思,迫切需要去见识一下外头是什么样儿的。
于是不顾老何频频递过来的白眼,叫了个车, 直接就往肿瘤医院去了。
路上司机大哥知道她是去医院剪头发的, 还夸她有爱心来着。
肿瘤医院很大, 理发的地方在医院很靠里的一栋小楼里, 周围环境很清静, 没什么人进出, 从玻璃门外看进去, 只看见一个穿着围裙的高大男人正在给头套做发型。
何秋水其实已经再次脱拐行走,但出门时还是带了一根拐杖,为的是怕有走不稳的时候, 她把拐杖换了一边手, 然后推开了玻璃门,“您好……”
男人抬起头来,看见她进来,打量了一下,然后笑着问:“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看看。”
何秋水心里嘀咕,我看起来难道像来买头套的么。她抬手摸了摸脸,然后小声问道:“那个……你们这里是不是、能剪头发呀?”
男人的眼睛猛地一亮,“你来剪头的?”
“剪头发。”何秋水眨眨眼睛,这少了一个字怎么听起来怪瘆得慌。
男人嘿嘿笑了一声,从柜台后边儿走了出来,“都一样,我就是理发师,你想要什么样的发型?我们这里免费的!”
何秋水没想到他就是发型师,呃了声,然后摇摇头,“没想好,就随便剪短就行,到……到肩膀下面一点就行。”
她其实不太信任这位tony老师的手艺,毕竟免费的午餐就emmmm……还是等会儿去大的沙龙再修理修理罢。
tony老师点点头,引着她从旁边一个小门进去,里头陈设简单,只有一套理发装置,但架子上的东西仿佛挺齐全,何秋水看了一眼,有些诧异。
tony撸起袖子来,露出手臂上的刺青,何秋水透过镜子看见,不由得有些好奇。
“是不是觉得奇怪啊?”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就把胳膊往她跟前一递,“你猜猜纹的啥?”
这人还挺爱说话,何秋水笑了起来,猜道:“……这是猫?”
脸圆圆的,还有三根胡须,挺像只肥猫。
tony老师白了她一眼,“老妹儿你啥眼神儿啊,这明明是老虎,左青龙右白虎的虎!你不能因为它胖就觉着它是猫啊!”
何秋水顿时吐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对方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告诉她这是以前读初中的时候赶潮流纹的,后来人胖了,纹身也跟着胖了,说起以前的事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然后又问她:“老妹儿,我看你脚不好,摔着啦?”
何秋水嗯了声,“工作的时候不小心摔的,刚拆了外固定支架不久。”
tony哦哦两声,“你咋那么不小心啊……哎给你剪个初恋头好不?再染个深棕灰色,看起来比现在还小,还能让脸显小。”
何秋水原本还觉得挺奇怪,听到最后几个字就明白了,得啦,胖人先胖脸诚不我欺:)
“初恋头是什么样的?”她想了想,还是问了句。
tony从抽屉里抽出一本册子来,还挺新,翻开来找到他说的那个,何秋水看了眼,“哦,是锁骨发啊,也好,就这个罢。”
“好嘞!”他抄起工具,对着何秋水的头一顿操作,等头发染色的时候,何秋水无聊的和他闲聊,问他怎么会想到在肿瘤医院里来这个店。
他解释道,“我爸是这里的护工,干了十几年了,刚好医院有意向给化疗病人提供发套,我爸觉着挺好,就让我回来干呗。”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何秋水好奇起来。
“我以前在京市开婚庆公司的,搞摄影,比现在多挣不到两个钱,还比现在累多了。”
何秋水惊讶的咦了声,“那你是半路出家学的理发啊?挺不错的嘛。”
“还成还成。”他爽朗的笑起来,然后问,“老妹儿你是干啥工作的啊?”
“跳舞,在歌舞团。”何秋水笑应道,又点了下头,“不过以后不跳了,回去帮我爸看店去。”
原来是这样,他低头看了眼何秋水的脚,体贴的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头发在差不多一个小时后上好了色,何秋水躺了下来,洗好头后吹干,“怎么样,看看满意不?”
镜子里的女孩子这是已经换了个发型,深棕灰色的发丝长度刚刚垂到锁骨,几绺刘海微微遮住眼皮又没有挡住视线,遮住了她原本露出来的光洁额头,看起来脸真的小了许多。
何秋水点了下头,“蛮好的。”
比她想象的要好许多许多。剪头发不要钱,但染头发要钱,临走前她还跟tony老师互相加了微信,“下次再来找你剪。”
“行,我替那些有需要的病人谢谢你。”说了两句,何秋水就带着拐杖离开了理发店。
已经快要中午了,外头没什么人,她沿着小路慢慢的走着,拐杖被她横着提在手里,努力的靠自己双腿的力量往前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少分钟,她走到了住院大楼前,忽然看见有个人低着头从楼里走出来,脸色不太好,似乎有些凝重。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一声那人,“严医生。”
严星河今天又来医院探望贺广发,除了第一天情绪失控之外,后面每次他都把自己控制得很好,没有再流一滴眼泪。
贺广发有时候醒着,看见他来就很努力的笑笑,虽然笑容很虚弱,但严星河能感觉到他的高兴。
偶尔能说话的时候,他会问问严星河的工作,然后静静地点点头——他或许是已经没有力气像从前那样指点学生,又或许是觉得他已经做得足够好。
大多数时间是严星河在说,说他在工作中遇到的一些问题,说他看了那些新的文献,说他对以后职业生涯的种种规划。
贺广发听着,偶尔颤抖着手指在他手心点一下,严星河就知道,他是在说好。
实在忍不住难受的时候,他会借故去洗手间,然后站在阳台,让风吹吹自己的脸,清醒一下,回过头来,还能朝病床上虚弱的老人笑笑。
每天他和在容城的同门们换班,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守着贺广发,他的生命一点点在流逝,他们能看着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这天和从外地请假赶回来的师兄杨远换了班,他离开病房回家,才走出住院部大楼,就听见有人叫他,愣了愣,回过头来,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年轻女郎。
脸孔熟悉中有些陌生,他想了那么几秒钟,才想起来这是谁,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又还没脱拐?”
何秋水大惊,连忙辩解道:“我不是我没有,我脱拐了的,不过这是出门我怕摔所以带了拐杖。”
严星河顿时就笑了笑,沉默了一下,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何秋水晃了晃头,“我来剪头发,怎么样,好看么?”
严星河这时才注意到她换了新发型,这是他没有立刻认出她来的主要原因,“把头发捐了?”
“是啊,反正要剪,与其让发廊拿去卖钱,还不如我自己捐了。”她耸耸肩,又问他,“您来这儿是有工作么?会诊?”
严星河的脸色一顿,本就不多的虚浮笑意立刻从嘴角隐去,他沉默的摇摇头,“不是,我老师病了,我来看看他。”
“……啊?哦哦,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何秋水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歉,想安慰他又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抬手抓抓头发。
她出门时带了水杯,此时正挂在手腕上,一抬起来,头是抓到了,脸也被水杯打了一下。
严星河看她有些吃痛的扁扁嘴,下意识就动了动嘴角,“……你小心点。”
何秋水这下更不好意思了,抿着唇讷讷的哦了声,然后他并肩走着,走到了一座小亭子跟前,严星河忽然问了句:“有空么?能陪我坐坐么?”
他总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想和人说说话,或许能得到片刻的安慰也说不定,只是为什么偏偏是何秋水,他也说不清楚。
何秋水又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啊,可以的。”
他们走进了小亭子里,坐下,然后相对沉默,何秋水关切的目光从他熟悉的脸孔上划过,总觉得有些不习惯。
她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严医生。
严医生是什么样的呢?她回想着和严星河的每一次交谈,专业,冷静,温柔,善良,好像这些词汇放在他的身上都很合适,他像是手执利剑的勇士。
何秋水想起自己正式手术之前的那个晚上,她避开老何悄悄问来看她的严星河,“医生,我会不会死?”
她从没做过手术,此前对医院的唯一印象,就是这里会死人,像她的妈妈那样,躺在白色的屋子里,一天天虚弱下去,然后最终离她和老何而去。
所以她很怕,怕自己也会死掉,那样的话,老何就太惨了。
可是严星河却笑着,很温柔的告诉她:“不会的,你的情况很好,身体指标也很好,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然后她果然没有出事。
她的幸运,大约是因为遇到了他这样好的医生,所以她始终感激他,并且敬重他。
“您……”她想了想,还是首先打破了沉默,“您别太难过了,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晓得安慰有没有用,但这是他的真心话。
严星河轻轻的别过脸,望着亭子外已经有了葱郁之态的树木,微微叹了口气,“不会好了,他已经是肝癌晚期,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何秋水一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可是严星河似乎终于理顺了自己的语言,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他是我的老师,你或许听说过贺广发这个名字,我是他最后一届学生……”
他说起那些旧事,用充满了怀念的语气,又夹杂着几分难过,何秋水歪歪头看着他,静静听他说着自己和贺广发的缘分。
这让她有些想起和张从真之间的相处,也是这样的,仿佛亲人一样。
“我要是再早一点知道就好了,那样就可以多陪陪他了。”严星河最后叹了口气,眉眼低垂着,神情失落又自责。
何秋水望着他,忽然开口道:“严医生,您知道么,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没有了,那个时候我和你现在的想法一模一样。”
风突然吹了过来,吹动了她刚剪的头发。
老何跟何天去批发市场买食材,提着沉沉的袋子走到车旁,刚放进车里,就看见车轮底下蹲着个小小的黄色团子。
“六叔,这儿有只小奶猫。”何天扶着膝盖弯腰去看,“怪脏的,可能是流浪猫。”
老何凑上前一看,点点头,“那咋办,你赶走它?”
“……怪可怜的。”何天有些不落忍。
老何犯难了,“那带回家养着?可是囡囡没养过,也不见喜欢啊。”
他一边说一边蹲下去,伸手将小黄团子抓了出来,看见小小的一团缩在自己掌心里,不停的颤抖,好像极其害怕,心里便摇摆起来。
何天挠挠头,“说不定带回去养几天就喜欢了呢?”
小奶猫这时细细的喵了声,似乎在说你们尽管把我带回去,我自有本事留下来。
老何看着它湿漉漉的眼,心一软,就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