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
在那一瞬间,章琼觉得自己的心脏重重地撞了一下自己的肋骨。
果然,他问的那个人,是林谷主……林茂。
持正府龚宁紫少年落难之时,曾与彼时忘忧谷小公子林茂有过一段刻骨情谊。之后纵然因为世事变幻而割袍断义,可实际上龚宁紫自始至终都未曾放下过林茂此人。
这件事情他人难以知晓,可对于龚宁紫身边的这群人来说,也实在说不上隐秘。
章琼自然也是知道的……
可是,之前他的知道,也只是知道而已。等真正见到了林茂,那个与他魂牵梦绕的梦中之人江映雪一模一样的少年,章琼对其的心思早已不同往常。这个时候倏然听得龚宁紫问起林茂,心中百般滋味沸腾起来,倒像是要把他那一刻稚嫩的少年心放在火上烧烤油煎一般。
但不管心底情绪如何,章琼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滴水不漏。
“啊,不亏是龚府主……没错,救我之人便是那忘忧谷常小青,而那跟随在他身旁的少年,据说是他偷偷养在忘忧谷中的一名情人。林谷主身故之前一直掩人耳目地藏着,等到谷主去世后,常小青被人追杀,这少年才展露于人前。”
章琼面不改色地答道。早在说话之前,他便已经决心瞒下林茂的真实身份——以龚宁紫在听闻林茂先前死讯后展露出来的痴狂疯癫,章琼可以肯定,一旦那人知道林茂未死,定然会不顾一切将林茂豪取抢夺回来困在自己身边。
而章琼若是还想从林茂那里探取关于百年之前那位祸国妖人江映雪的消息,将是天方夜谭。
好在龚宁紫此时大概是为了将计就计示弱于他人而将手头大部分势力都分了出去。这一路上章琼跟着红牡丹一路进京而来,旁敲侧击地从自己这位便宜师父的口中套出了些许消息——如今龚宁紫其实仅仅只能靠着隐藏在暗处的几股亲信力量获取信息,消息灵通,早已不如往常。
更何况林茂此人如今是死而复生又返老还童,说起来也太过于匪夷所思,倘若章琼不曾跟着林茂度过那么些时日,恐怕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这样一来,章琼当着三应书生龚宁紫的面信口开河瞒下林茂消息,心中总算是有那么些许把握。
只不过,到底还是微微有些心慌意乱,当龚宁紫空洞洞的目光幽幽看过来的瞬间,章琼还是不由头皮发麻,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依旧如同毒蛇一般沿着背脊爬上来了。
“情人……你是说那个少年是常小青的情人?”龚宁紫嘴角微微一提,看着仿佛是一抹冷笑,可若说是冷笑,这笑容中的杀意却未免又太重了一些。
“太子殿下,你知道吗……”龚宁紫的声音带着一点儿飘,听着仿佛是鬼魅发出来的一般,“常小青那个废物,是不可能有情人的。那个少年的真实身份,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想瞒下什么来呢?”
章琼的脸白了白。
他人都说龚宁紫智多近妖,可也就是在这一刻,章琼才终于切身明白,什么叫做……“近妖”。
这龚宁紫,分明便是个活生生的妖魔。
“龚府主是想说什么呢?”
章琼咬着牙强撑出迷惑不解的模样对上龚宁紫。
龚宁紫的目光却又仿佛飘得远了。
“那个少年,是不是自称自己,叫木非真?”
他轻轻地问道,语调放得那么轻,轻得好像生怕碰碎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梦。
这一下,章琼却是彻底的身体僵硬了。
他说不知道的是,就在龚宁紫那件洗得很旧的衣衫袖口中,放着一封信。
而那一封信,来自于天下闻名的金楼乔家。
写信的人,则是整个乔家最可怕的那个女人,乔小小。
她在信里,也写了那个被常小青带在身边,捧在手心的少年。
而她也如同今日的章琼一样,非常平铺直述地写着,那个少年是常小青的某个情人,只是长相之间颇似当年林茂,因此而格外得到常小青的喜爱。
乔小小的这封信,按理来说,应当是十分可靠的。
事实上,就算是龚宁紫派出去的那些小鸟们送回来的消息,也都同这封信上所说的大同小异。一定要说有什么乔小小未曾提到的事情,无非就是这个被唤作木非真的少年,曾经在林茂下葬的当夜,被乔暮云从忘忧谷中带走藏起来……之后,乔暮云甚至还被其美色缩惑,差点因为他而跟乔小小彻底撕破脸。
这些小道消息,其实本不应是龚宁紫这样的人在意的。
可是……
可是那个少年,唤作“木非真”。
龚宁紫在自己的心底描摹着这个名字,又是痛苦难当,又是欣喜若狂。
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时候的龚宁紫还只是个灰头土脸什么都没有的小乞丐,而林茂是被武林第一门派忘忧谷上下当做珍宝呵护的小少爷。
那个时候的龚宁紫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傻乎乎地跟在林茂身边,一门心思想要当那个长的很好看的少年的小厮。
两个人也曾像是所有的江湖傻瓜一样,尝试过仗剑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时林茂曾经在某次乌龙中慌乱地报出过一个假名。
而那个假名,正是“木非真”。
恐怕就连林茂自己都不会记得的那个假名,却被龚宁紫含在心底翻来覆去咀嚼回味过无数遍……事实上,跟林茂在一起的那一小段快乐时光,每一个片段,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被龚宁紫这般细细回味过。
留而现在这三个字既然被他看到,又怎么可能让他不心生幻想。
那样美貌的少年,忘忧谷那长生不老药的传闻,木非真这个名字……
还有,还有那一具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被人殚精竭虑想尽办法送到他眼前的尸体。
那一具根本就不是林茂的尸体。
第170章
明明是寒冬腊月, 滴水成冰的天气, 厚实的棺木里却散发出了淡淡的臭味, 和异常浓郁的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虽然一路上准备了无数手段,但那一具尸体送到龚宁紫面前的时候,已经隐隐开始腐烂。
当然, 也有可能是因为某人担心自己准备的尸体如果太过于完整,会让龚宁紫看出端倪,所以才故意懈怠了对尸体的保管。
想到这里, 龚宁紫也不禁隐隐冷笑。
正如红牡丹曾经当面奚落的那样……他这一生自诩聪明通透远胜他人, 却独独在白若林这件事情上犯了个愚蠢的错误。
怎么就会觉得那个人会与他的猫儿想象呢?
明明是那么心机浅薄又贪妄的一个蠢货。
当了龚宁紫这么多年的徒弟,竟然觉得龚宁紫会认不出林茂的尸首。
更何况, 那具尸体准备得是那样错漏百出,手法粗陋——在推开棺木的那一瞬间, 纵然龚宁紫当时已是一生中最为心思纷乱的时候,还是一眼便看出来, 那尸体压根就不是林茂的。
其实若站在常人眼光来看,那龚宁紫心中想法,于白若林来说其实有些委屈。
真要说白若林没有在伪造的尸体上下心思当然是假。
也正是因为守在龚宁紫身边这么多年, 又对他爱慕蚀骨, 白若林准备此事时才格外小心。他深知道龚宁紫这么多年来对林茂的眷恋与探听,因此为了准备这具尸体,他想方设法,找到了一个与林茂年岁相近,身形也差不多的无辜之人。那人年轻时, 倒也是方圆十里有名的美人儿,平平安安过了一生,结果到了年老之时,会因为跟他风马牛不相及的某人而死。
在抓到这个天下第一倒霉人之后,白若林想法设法,用自己苦心求来的一幅毒药,在那人还活着的时候,活生生将其毁容,之后才将其以特殊手法杀死。死后那人的尸体,也如同林茂那般,看上去像是已经缠绵病榻许多年终于重病而死的样子。
按理说,经过白若林的这番修饰,无论如何龚宁紫也不应那么轻易到看出尸体是假。
但白若林大概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那尸体最大的纰漏,竟然那样简单——
那具尸体,不够美。
白若林此人皮相颇好,但到底……也只是个普通人。
所以他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人骨到皮,竟无一处不美。
他找来的那个老人年轻时候大概也如同白若林本人一样,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漂亮人儿,因此当尸体半腐之后露出来的那点些许骸骨,便能看出此人腰稍长,而腿稍短。
龚宁紫这么多年来在心中细细描摹林茂多少次,身形样貌,早已刻在神魂之中,所以当他打开棺材,看到那人身形上的一点点腰长腿短之后,他立刻便知道,这不是林茂。
如此一来,再在心中稍稍回想这些天来持正府的异动与白若林的各种细微变化,龚宁紫心下顿时一派清明。
白若林身上有鬼,云皇蠢蠢欲动,而深宫之中那位所谓的蓬莱真仙更是心机深沉别有图谋……龚宁紫心中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早有应对之策。
“龚宁紫,你大概是聪明了一世,再把这一世应该犯的蠢都攒到一起来犯了……”
还记得红牡丹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没错,龚宁紫之所以能够在这么多年里从一名寂寂无闻的狼狈乞丐爬到现在的位置,靠的也不仅仅是胸中沟壑,还有他的冷静,那种令人胆颤的冷静——他的心中无爱亦无恨,无敌亦无友,所以才能面不改色,不受情丝所累地算计人心更算计人性。
可是,一旦这些人所作所为涉及到林茂时……龚宁紫却发现自己变得如同那愚蠢世人一般患得患失,心思纷扰起来。
就好比尸体抵达的那一日,他站在那令人作呕的半腐尸体旁边,隔着那些晶莹碎冰看着被精心伪造出来的破败面容,心底却莫名泛出一丝淡淡的欣喜。
他不发一言,一步一步退出了房间,拢着袖子看向了灰白的天空。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下来落在他的眼睫上,却并没有被人体的温度所融化,而是凝在了那里。
有一点冰晶在眼前,看着这个世界时候,视野的一角仿佛有微光在闪烁。
啊,这不是林茂。
龚宁紫在心底对自己轻声说道。
所有的阴谋诡计,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在一瞬间远去了。
偌大的京城,还有京城熙熙攘攘人群之间的那些黑暗与血腥,都像是浸了水的墨画,一点点的淡去。
最后残留在心底的,依旧只有那一句话。
那具尸体不是林茂。
龚宁紫一直到那一刻,才觉得自己的心跳缓慢地开始重新跳动——在那之前,在听到林茂的死讯的那一刻,供应自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结着一块泛着血的冰。
那冰冻住了他的心跳,冻住了他的神魂,冻住了他的一切念想。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早已腐败枯槁的那一部分,似乎慢慢地活了起来。
因为只要一日没有看见林茂的尸体,他便可以一日不承认那人的去世。
也可以……也可以殚精极虑地不停地想,想着林茂或许……或许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龚府主?龚府主……”
略带上了一丝犹豫的声音将龚宁紫的思绪拉了回来。
章琼的反应很自然,很普通,连说话的语调都是那般的毫无破绽地自然:“你是说那少年的自称?他确实说过自己姓木,不过具体叫什么,我却实在不知——当时交城大火,父皇派来的人忽然发难,纵然持正府上下已经拼尽全力护卫我,我却还是身受重伤。这一路之上也都因为那重伤晕晕沉沉,所以并未认真探查那少年的底细。”
合情合理的回答,也与三暗部好不容易传回来的消息完全一致。
可是,可也真是因为太过于滴水不漏,章琼的这番回答在龚宁紫听来,却总觉得似乎隐瞒了什么。
这毕竟也是在他的教导下长大的人呢。
龚宁紫忽然有些想要冷笑。
是了,章琼身上的这股气息难道不熟悉吗……龚宁紫自己在云皇与朝臣之前信口雌黄时,大概也会跟如今的章琼一般,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单词都经得起推敲,几乎激不起任何的怀疑。
龚宁紫的大拇指描摹着一滴水都没有的瓷杯,他那惨白的指尖按在光滑的杯沿,看上去竟然与那白瓷一个颜色。
“那个少年,有什么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