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薄雾笼罩着整个小镇,青白的淡烟袅袅滕绕,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间隙,照进小房间里,落在地板上。
厕所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
阮荨荨睁眼,推拉门没关紧,透着缝隙,隐约能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微微俯在水池边,她撑起身子,黑发散在身后,盯着看了会。
下一秒,水流声戛然而止。
有人推开门走了出来,阮荨荨冲他微微一笑,“早。”
周时亦愣了愣,那笑犹如窗外的朝阳,直抵人心,余温暂存。他扯出一抹淡笑,清晨的嗓音透着一丝慵懒,“醒了?”
阮荨荨点点头,“现在几点?”
“七点,起来洗把脸,我们出发了。”
“好。”
说完,掀开被子一咕噜爬出来,她洗脸刷牙很快,十分钟就把自己整理完毕,周时亦在整理东西,她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我好了。”
他头也没回,继续收拾手上的细软,“这么快?不是都说你们女生没一个小时倒腾出不了门么?”
她脸贴着他的后背,“你怎么那么了解?谁让你等过?”
没人让他等过,除了她。
周时亦把东西一股脑全塞进去,不动声色地说:“阿盛说的,他跟女生约会都要提前两个小时打电话。”
阮荨荨笑了,“有那闲功夫我还不如多睡几分钟。”
徐盛还说过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女生爱不爱你在不在乎你,就得看她出门捯饬多久,基本上那种五分钟出门的不是对你没感觉就是对自己容貌太过自信,后者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概率太小,女生永远不会嫌弃自己太漂亮。”
……
收拾完毕,周时亦拉着她下楼。
老板娘依旧坐在柜台里面磕瓜子,见他们两下来,搭腔:“走了?”
“嗯。”
她把押金还给他们,说道:“下次再来啊,帅哥!”
两人在附近吃了点早餐,就往车站走去,正好赶上八点十五去往郿坞的车。
两个小镇其实离得并不远,也就一个小时多的车程,公交车是那种很小的黄皮城乡公交,坐车的人并不多,也都是一些老头老太太,周时亦高大的身影一走上去就有点不太协调。
两人坐在靠后的位置,阮荨荨坐里面,周时亦坐外面。
公交车实在太简陋,连个扶手都没有,有些老头老太太上车都站不稳,经常不小心撞到他身上,阮荨荨发现他没有一点儿不耐烦。
平日里,皱眉这种小动作都没有。
只是很平静的挪挪身子,偶尔还会伸手扶一下。
她一直觉得男人的真正魅力都体现在某些细枝末节,对老人,对朋友,对小孩……
阮荨荨忍不住问:“你喜欢小孩吗?”
周时亦转过头,惊讶地看她,“——应该没这么快吧?”
阮荨荨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都戴了……”
他盯着她看了会,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避孕方式,就算戴了套也有百分之二的可能会中奖。”
“我问你喜欢不喜欢小孩。”
他坐直,想了想,“不怎么喜欢。”
“为什么?”
“烦。”周时亦又瞥她一眼,说:“但是我可以考虑下。”
……
车子启动,朝郿坞驶去。
阮荨荨转头看向窗外,风景一闪而过,忽然想起雅江的那个电话,“昨天是谁给你打电话?”
周时亦不知是不是没睡好,阖眼仰靠在座椅上休息,听见她的问话,没睁眼,没动,“大包。”
“怎么了?”
“嗯,小白出车祸了。”
“他没事吧?”
他终于动了动,掏出手机低头看了会儿,“他反应快,车子撞上护栏,问题不是很大。”
阮荨荨没说话,盯着他看,想到回来时遇上的那帮人,想到丁云杉,又想到小白,她拿手轻轻盖在他的手上,低声:
“我陪你。”
周时亦一愣,下一秒,反手握住,淡淡嗯了声。
十指交握,阮荨荨把头枕在他的肩上,“身上痛不痛?”
他轻笑:“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么?”
阮荨荨瞪他一眼,“我是说那些人打你。”
收起笑意,“还好,不怎么痛。”
这点痛算什么?
她有些怀疑地看向他,“是吗?”她知道男人都要面子,就算痛也不会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喊痛。
“骗你干嘛?”他忽的一笑,“你昨天不是验证过了?”
“……”片刻后她又开口:“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嗯?”
“小白是为了自己的家,那么你们是为了什么?仅仅为了小白?”
周时亦转回头,目视前方,静了一瞬,才开口。
“我跟小白一样。”
“嗯?塌桥?”
阮荨荨感觉手上一紧,低头,他干燥的大掌包住她,耳边平稳的声音传来。
“知不知道812?”问完他又蓦地一笑,“你应该不知道,那年你才三四岁。”
“然后呢?”
“我爸是建筑工程师,我五岁的时候,他公司接了个项目,盖环山北路的一座小区,开发商是一家叫华海的企业,华海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如日中天,三年后,小区盖好了。第二年的8月12号,迎来了一场名叫‘海葵’的台风,有栋楼塌了,那栋楼,总共二十四户人家,75个人,死了36个,二十几人重伤至残疾,9人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阮荨荨忽然抬头,看着他的侧脸,轮廓硬朗清晰,眼神难得柔和。
他继续说:
“我爸在勘察的时候就已经发现问题了,原定的砖是经过质检部门检验的,但后面运来的一批砖已经换了厂家,问了包工头,说是采购的意思,我爸气冲冲去找采购,采购三言两语推了,两人差点打起来,后来我爸才明白那是开发商的意思,说是工程预算超了,我爸找开发商商量,如果不行就宁可先暂时搁置着,开发商不同意,我爸一气之下就没去上班,我外公说我爸这人脾气硬,愣是辞职了,受了打击好长一段时间都很消沉,后来有人来找我爸,说是开发商那边同意了,让我爸回去监工,我爸就回去了,但其实根本就没改,还是照样的破砖烂瓦,吃饭的时候,开发商说了实情,公司资金周转不开,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没办法使用规定砖,但是那些砖也找人检验过,确定可以使用,他们再三保证肯定不会出问题,而且工程不能停工,如果按期交不了房子,公司损失很大,我爸最后还是同意了。谁知道一次台风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暴露了,华海的人开始推卸责任,我爸难辞其咎,从华海的顶楼跳了下来。”
“那你妈妈呢?”
“我出生的时候,难产死了,我爸死后,外公怕我们受影响,于是替我们改了名字。”
“你本来叫什么?”
“方亦。”
阮荨荨没说话了,好久,才问:
“房子质量不好,之前就没人反应?”
周时亦:“事实上,在这之前,这座小区很多其他的住户都反应过,有时候风大一点,窗户都能被吹落,他们到物业反映,但是物业也只是找几个维修的人过来看一下,把窗户重新按上就是了。”
“可以到城建局反映啊。”
“你能想到的,他们会没做么?”他侧头看她一眼,说:“你知道一幢房子、一座桥,后面牵扯出来有多少人么?”
阮荨荨忽然心一颤,“那你们还……”
他转过头,声音清醇,抿唇道:“总得有人做。”
莎士比亚曾说过,意志命运往往背道而驰,决心到最后会全部推倒。
如果人人都跟命运屈服,往后的日子里,会有越来越多人的死于非命,他们不是想拯救世界,也不指望改变社会,他们只希望,在黑暗没有完全降临前,还能看到一丝曙光。
……
大包看到两人拎着电饭锅回来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车呢?”
周时亦把电饭锅往桌上一放,丢下一句,“被交警拖走了。”然后就拉着阮荨荨上楼换衣服。
大包盯着两人的背影,戳了戳一旁的徐盛,“他们两出去一趟回来,我怎么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
徐盛好像有心事,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大包又捅捅他,“跟你说话呢,想什么呢?”
徐盛回神,啊了声,“什么?”
大包若有所思的表情,拿手点着他,“你最近不对。”
徐盛侧过脸,“神经。”
“我神经?”大包哼了声,“我看是你神经了!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和丁云杉在后门,你们在干什么?”
徐盛靠在门口,点了支烟,没说话。
大包又逼问,“这两天,我看你们俩就不对劲,你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丁云杉了?”
徐盛吐了口烟圈,“懒得跟你说。”
大包还欲再说些什么,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周时亦和阮荨荨换好衣服下来,徐盛警告性地瞪了眼大包,后者撇撇嘴。
周时亦拉着阮荨荨走过来,“小白在哪儿?”
大包说:“在家休息。”
他点点头,“我们先过去看看。”
大包一副欲言又止地样子。
阮荨荨盯着他看,“怎么了?”
“云杉在那边,你们还是等会儿吧。”
两人会意地点点头。
四人站在门口聊了会儿,徐盛递了支烟给周时亦,阮荨荨看了他一眼,后者罢罢手,“不抽。”
徐盛和大包皆是惊讶的神情,大包夸张地挤眉弄眼道:“哎呀,我怎么觉得你这趟雅江回来好像镀金了啊?”
徐盛附和两句。
周时亦但笑不语。
闲扯了一会儿,才说回正题。
“我现在敢断定假标书跟账本绝对在明姐身上。”
“这帮人渣滓,,郿坞……还有那么多没有曝光的,这几年,他们究竟贪污了多少工程款!”
周时亦:“阿盛之前就查过,华海账上每一笔钱都是干干净净的,说明,这几年他们早就把钱洗干净了,如果没有人帮他们洗钱,或许事情又简单了许多。”
“赚这种钱,简直不是人!”
周时亦轻嘲了下,“对于他们来说有钱赚不就行了,谁还在乎这钱干不干净?”
徐盛忽然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周时亦想了想,“明天吧。”
徐盛低着头沉默。
周时亦奇怪地看他一眼,眼神询问大包他怎么了?
大包撇撇嘴,表示不太清楚。
……
临近中午,丁云杉回来了,周时亦和阮荨荨去看白锦辉。
江边小楼,二楼的小屋里。
白锦辉高大的身躯缩在床上,弯着腰,像一只大虾。
房内昏暗,窗户紧闭,没有开灯。
周时亦叫了声,“小白。”
床上有人闷闷地应了声,带着点鼻音。
两人互视一眼,走过去。
来到床边,气氛明显有些不太对劲。
……
丁云杉一回来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怔怔地坐在床边,视线盯着外面。
窗外有颗泡桐树,枝桠延伸到窗口。
思绪飘回到一个小时前,小屋里。
丁云杉在门口站了很久,奶奶都不让她进去,白锦辉打开门,站在门口,屋内漆黑一片,“奶奶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跟她说两句。”
奶奶看了眼自己的孙子,又看看丁云杉,叹着气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警告自己孙子一遍,“这女人没心的,你别给她骗了!”
白锦辉看着她,“进来。”
丁云杉走进去,他转身走到床边,点了支烟坐下去,声音冷淡:“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死了没。”
恍如第一次的对白,白锦辉愣了片刻,乐了,“还有别的话么?”
“你不把自己弄死,你就不安心是不是?”
“我死了你不就可以跟阿盛在一起了。”
丁云杉一愣,“白锦辉,你什么意思?”
白锦辉嘲讽的一笑,“哦,不是,我没死你也可以跟他在一起,不用在意我。”
丁云杉几乎是气红了脸。
“我看得出来,阿盛挺喜欢你的,他爸爸有钱,你也不用跟着我这么辛苦的赚钱了,他可以帮你妈治病。”
有时候,击败爱情的往往不是爱情本身,而是男人的自尊心。
丁云杉红着眼,大声:“好,以后就算你死在外面,我也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
云杉宾馆
有人敲了敲门。
丁云杉抹了抹眼泪,低声道:“进来。”
徐盛走进来,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才说:“我们明天走了,过来结一下账吧。”
丁云杉没说话,站起来,低着头经过他身边。
徐盛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哭了?”
丁云杉猛地甩开,冷声道:“关你屁事。”
徐盛先是一愣,慢慢地松了手,点点头,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
夜深,树木鼎立,寒风静悄。
花叶相顾无言,各自怀揣心事。
白锦辉侧躺在床上,眼睛红红,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扎着两个羊角辫,冲着屏幕发笑,娇俏又可爱。
那时候的她热情开朗,绝不是现在的冰山。
另一座小楼里。
徐盛坐在后门抽烟,颧骨位置的皮肤泛红,脚边竖着一瓶红酒,没人跟他漫天要价了。他嘲讽地笑笑,独自坐着会儿,夜风吹得他的头脑清醒了些,拎着酒上楼,经过一扇门的时候,脚步故意放慢了些,在漫长的路也得走完。
回到房间里,大包仰面趟在床上,手脚大张,呼呼大睡。
他忽然有些羡慕起大包来。
这群人里,就数他最没心事了,不要变,千万不要变。
阮荨荨躺在自己房间里,抱着手机,搜索。
新闻很多。
很多字眼触目惊心,“黑心工程师”“黑心企业”“不得好死”。
有一篇是关于跳楼的报道,
“方国安站在华海的顶楼徘徊,很多小区的户主接到电话第一时间赶了过去,他们并没有阻拦,而是在楼下兴奋呐喊,‘方国安,你不跳你就是孙子。’人群中有人在劝阻,但呐喊声一声高过一声,甚至还有人嘴里在喊着,‘你死有余辜,你全家都该去死!’”
“他最终还是跳了下去。”
阮荨荨眼眶微热,给周时亦发了一条短信。
“在?”
“嗯?”
“我想亲你。”
“那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