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a市,像是一只密不透风的笼子,白日里被炎炎烈日晒过的地面,到了夜晚,依旧不遗余力地输送着躁意。
树影偶尔在空气中摇晃两下,可身体上却感觉不到风过的痕迹。
慕染站在窗口,头顶正对着一个空调出风口,正徐徐送着凉风,而窗外的热气却声势浩大,费劲地通过她拉开的窗缝往里钻。
一冷一热,短暂地在她这里达成了和解。
而慕染却恍若未觉,眼神淡淡的,耳朵轻轻贴在手机听筒旁边。
她音量关得低,可稍靠近些却依然能听到那声嘶力竭般的吼声。
“去死”、“地狱”,擦肩而过的路人不慎听到几个字眼,走出几步后仍然难掩惊讶地回头看她。
可她本人却面色平静,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动一下,只是随手掏出一个烟盒,悄无声息地抖出一支点燃。
直到那边声音渐渐降低,她才开口,声色沙哑,语调冷淡道,“骂够了吗?现在可以去吃药了吗?”
那头的人被她的话噎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却是又恨恨地骂了句难听的脏话,有些固执地喃喃重复道,“你去死好不好?”
慕染夹着烟倚在窗边,左手漫不经心地卷着胸前的长发,贴身银色长裙勾勒出一副姣好的身段,她慢悠悠吐了个烟圈,低声回,“你恐怕要失望了,俗话都说,祸害遗千年。所以我……大概还没那么容易死。”
对面那人倏地沉默。
须臾后,“咚”地一声,不知发生了什么,挂了电话。
慕染的动作停顿片刻,随后才将手放下。捏着手机在身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袅袅烟雾弥漫在她周围,将她那一张美到张扬的脸衬得格外妖娆,像是个误入人间的妖精。
不远处有位男士已徘徊多时,见状,终于没忍住上前。
“美女,能加个微信吗?”
慕染表情不太好看,闻言偏过头,心不在焉地扫了他一圈,随即道,“不好意思,没微信。”
男士看了眼她手中的最新款苹果手机,沉默了一瞬,还是鼓起勇气又问了一句,“那……没有微信也行,能要个电话号码吗?”
慕染眉梢浮现出几丝不耐,烟也不抽了,斜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我男朋友今天刚查出艾滋,正烦着,劝你别来招我!”
男士闻言顿时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随即如同见到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连连倒退了两步,“那……那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立马转身就跑。
走之前还留给了她一副怜悯又同情的眼神。
慕染看着那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冷冷地嗤笑一声,“孬种。”
本不该动怒的,她想。明明见多了这种有色心没色胆的男人,随意打发便是了,犯不着给自己找不快。
只是她今日状态确实不佳,心里闷着,总像有一股气堵在中间,上不上下不下似的。
她很少会出现这种失误,或许不怪她,只是因为那个人太会触霉头,恰恰挑了她心情不美妙,正需找人撒气的时候撞上来。
然而今日赶着触霉头的人远远不止这一个,接下来半小时,三支烟的时间里,她用同样一句话,处理了4个搭讪男。
处理的时候,不过轻飘飘一句话,可她的心情却愈发不快。
最后将一个吓退后,转眼,看着不远处那个年轻的面孔,胸口的不适几乎达到了顶点,亟待爆发。
可最后,燃起的火苗却被一盆水“唰”地浇个彻底。
这一个,居然是她的粉丝。
年轻面孔是个小男生,看着像是高中生,脸蛋格外生嫩,却标新立异地打了一排耳洞,头顶染着绿头发,穿得像是杀马特鼻祖,憨憨地举着一张作业纸兴冲冲地跑过来。
“你是染染吧?我是你的粉丝,你刚进圈就喜欢你了!”
慕染斜着眼认真看了这个小男生一会儿,虽然有些不想承认这个非主流是她的粉丝,但还是难得收起脾气打了个招呼,“哟。谢了。”
托小粉丝的福,谁看到他这副打扮,就是再大的气,也生不起来。
小男生一听她的声音,脸颊便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了,一双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扭扭捏捏大半天,最后摸了支笔出来,“你……能给我签个名吗?”
慕染拿着那张背后写了数学题的作业纸,蓦地陷入了沉默。
嘴角抽搐了两下,最后,实在有些不忍直视地点了下头,接过笔纸,迅速地在上面勾画了几笔,然后还给他。
小男生喜不自胜地接过来,低头一看,上面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送走哭兮兮的非主流小粉丝,走廊尽头终于出现一个眼熟的身影。
男人一脸凶相,左脸上一条十公分的刀疤从眉峰处贯穿至耳屏前,眼神锐利而冷酷,看着她,毫无感情地说,“秦哥找你。”
慕染没动,隔着烟雾从上至下缓缓扫视着他的身体,半晌后,目光停留在他腰以下的部位,不正经道,“你资本不错,别跟秦生了,跟我怎么样?”
刀疤男面无表情,冷冷重复道,“秦哥在找你。”
“嘁,”慕染轻嗤一声,掐了烟起身,路过那男人时落下一句,“你没试过女人,怎么知道女人不比男人爽呢?”
季原迟到了半小时。
等他推开包厢门走进去的时候,果不其然遭到了围攻。
刘新搂着个小鸟依人的美女,率先发难,“哟,这不是季医生吗?大忙人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他拍了拍怀中美女的屁股,示意道,“青青,打个招呼。这位帅哥平时可难得一见,你今天算是走了狗屎运了。”
青青听出他在阴阳怪气,也没敢真的附和,将脸埋在他胸前闷着声笑。
旁边潘继海挺着个大肚子凑过来,“季哥!来啦?红的还是白的?三杯起,您自个儿看着来?”
季原面色不改,踢开潘继海往里走。
沙发最里面躺着个黑乎乎的影子,悄无声息的,看不出是死是活。
他皱着眉伸腿朝那人身上狠狠踹了两脚,“喂!死了吗?”
他这刻薄冷漠的模样,说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根本没人信。
潘继海悠悠地飘过来,“别介啊,季哥!你来之前咱们哥儿几个喝过一轮了,小六只是睡着了。别到时候人没喝死,倒是被您给踹死了。”
季原的视线在那个黑影上停顿了片刻,直到看到他背上轻微的起伏后,这才收回了一双大长腿。四下打量了几眼,挑了个宽敞的位置坐下了。
包厢里人不少,男男女女都有,可他认识的,也就刘新、潘继海和小六几个。他这人在人际交往中有点小洁癖,对于那些不认识的人,他一点儿都不想沾。
季原一坐下,潘继海就立马蹭了过来,“季哥,你心情不好啊?”
季原看也没看他,兀自熟稔地抖了一支烟出来。
点然后,他立即深吸了一口烟雾,辛辣而又清香的烟气从口腔滑入喉间,翻滚片刻,又被轻轻吐出来。
来回两轮,精神终于好了几分。
见潘继海还在等他答案,这才冷冷地说,“我5点下夜班。”
5点下夜班,回家刚洗了澡准备补觉,就被人一个电话催命催过来。
结果来了一看,电话里被人说着喝到酒精中毒的人,其实只是睡着了。
潘继海一梗,有些心虚,“是……新哥的主意,他说不用这个法子,你不会过来。”
“说我什么坏话呢?”潘继海话音刚落,便看到刘新拎着一瓶红酒,笑得吊儿郎当地走到近前。
他挤到季原的另一侧坐下,右手搭在季原肩膀上,说,“兄弟,这事儿说来还是怪你自己不厚道,三个月,约了你十回,哪回都说没时间。再过一两个月,你是不是连兄弟们的名字都要忘了啊?”
潘继海也在一旁搭腔,“是啊,季哥。我们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你了。你大人有大量,别跟咱新哥计较!”
刘新闻言顿时失笑,甩着一个拳头飞了过去,“你小子,责任摘得挺干净啊?别忘了是谁打的电话!”
季原被这俩人插科打诨的声音吵得头疼,赤手掐了烟,在桌上提了两瓶酒打开,“行了,别吵了。不是要喝吗?单白的红的有什么意思,混着来,喝不死不准走。”
十分钟后。
“季哥季哥,我错了我错了,再喝下去我真要进医院了!”
潘继海挺着一个硕大的啤酒肚在沙发上耍赖。
闹了会儿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眼疾手快地把季原手里那杯酒给抢了下来,“哥哥,亲哥,别喝了,真喝死了,我今天怕是走不出这个大门了!”
季原没搭理他,径自向另一个酒瓶伸出手去。
这下刘新也坐不住了,连忙把酒截了下来,“哥们儿,你这真奔着玩儿命来的啊?”
他叫来一个小男生把桌上的酒收了个一干二净。
“不喝酒了!”他踹了下潘继海,“海子,去把老六给弄醒,让他滚起来陪咱们季哥聊聊天。”
潘继海滚着去了。
刘新给面带躁意的季原又点了一支烟,“季二,得了,我也不卖关子,以你的智商,不可能猜不出今儿这个局什么意思。我只说一句,以前的恩怨,咱都一笔勾销了行不行?老六是犯了错,可人都死了,你还能让他怎么样?总不能也让他交条命出去吧?”
季原没说话,冷着脸吞云吐雾,包厢内闪烁的灯光时而在他脸上投下几片阴影,衬得他深邃的五官有种魅惑人心的妖异。
半晌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寒着声说,“想劝我放下,可以。等谁也去死个至亲再来跟我说。”
慕染端着一杯酒,来回轻轻晃了晃,淡黄色的酒液撞在透明的杯壁上,发出轻轻的“哐啷”声。
有人催她,“怎么样啊?染染姐,你同意不?”
慕染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瞟了眼那几个跃跃欲试的男人,兴致缺缺地说,“无所谓。”
话音一落,那边立马传来一句,“染染姐同意了!”
人群躁动起来。
起哄声、口哨声不绝于耳。
秦生摸过来,皱眉看她,“我说你怎么回事?你不知道他们赌的是什么吗?”
慕染讥讽地瞅着那群莽足了劲灌酒的男人,随口道,“知道啊,那又怎样?除了我慕染自己想睡的男人,谁有胆子敢往我床上爬?”
她慢悠悠偏过头,红色灯光落在她的眼睛上,如同蒙上一层朦胧的轻纱。
勾着嘴角低声道,“也不怕有命赌,没命花。”
“哥,这么久没见面,真的……”
老六胆战心惊坐在季原身侧,一双薄薄的肩膀抖如筛糠,这个天气里,满头豆大的汗珠顺着脑门往下滴。
他屁股坐不稳似的,在皮质沙发上磨来磨去,结结巴巴地说,“我现在……真的知道错了。那时候……是我不对……我应该……”
他紧张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语无伦次,“那天……我真的不知道……因因她……”
轻轻三个字一出,季原顿时变了脸色,满脸阴郁,毫不犹豫伸腿便踢。
“你再敢提一句试试?!”
这一腿和先前玩笑时的完全不一样,季原是下了狠劲的。老六被他一脚踹飞出去,身子撞到桌角,疼得他眼皮都开始抽搐。
可不敢喊疼。老六立即翻身起来跪下,“哥!对不起,对不起……”
刘新和潘继海看着不对劲,连忙开始拉架,前者拉住季原,后者把老六拖到一边,“都是兄弟,能不能坐下好好说,别动手行吗?”
季原面不改色地将烟头灭在掌心,口齿间挤出一句阴冷的低笑,“兄弟?你说谁?我可不敢认一个杀人凶手做兄弟。”
老六脸霎时就白了。
刘新和潘继海跟着脸色大变。
包厢里其他人见状不对,也都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只剩下音箱里还片刻不歇传出男歌手低哑的歌声。
季原垂着头沉默了会儿。
回身拿起自己的外套,要走。
刘新追着他跑到门口,“季二,你究竟想怎么样?我知道因因死了你很难过,可你明明知道老六他……”
“刘新……”
季原头都没回,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你要是想为他说话,以后别认我这个兄弟了。”
刘楚一怔,顿在了原地。
季原半步不停,一把拉开门。
刚迈出去一步,却突然见一个穿一身黑色皮衣皮裤,打扮得妖里妖气的男人扑在他面前,口齿不清地叫着。
“新……新哥!出……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