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本质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出生之后,婴儿依靠生存的本能,依附能照顾自己保证存活的人,成年之后,不论碌碌无为还是功成名就,最最基础的需求仍然是自身的存活。
更高的追求中最基础的保障,大概永远都关乎生命本身。
——文锡,你虽然从不这样说,但我知道你和我想的一样,你我都明白,那些庸碌的人们,是多么的吵闹和无聊啊。
——但是你不一样,我们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困在这里,而不是去给自己找一些乐趣呢?
乐趣?
乐趣就像是毒瘾,像是那团灼热的吸引飞虫的火焰,寻找乐趣,往往也就是灭亡的开始。
可眼前这个人的神色里没有乐趣。
邵文锡穿过马路,身后的绿灯闪烁起来,停步的车子缓缓启动,在人行横道的红灯亮起时车水马龙。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了路边。
陌生的男人打量着邵文锡,主动开口,声音微哑地问道:“你为什么戴着眼镜呢?你的镜片看起来,好像并没有让镜像产生扭曲。”
邵文锡说:“有人说我不戴眼镜的时候,显得有些吓人。所以我伪装了自己。”
男人目光里露出了一丝好奇,语气十分和善地说:“我不会害怕真实的你,请问,你现在可以摘下它吗?”
邵文锡抬起修长的手指,勾下了自己鼻梁上的镜架,折好之后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抬起目光,重新看向了面前这个几乎和他持平的男子。
邵文锡本就是个相貌十足精致的人,摘了眼镜之后,更显得瞳色幽深,眼尾微微上扬,黑长的睫毛又投射出阴影,恰到好处的将眼尾的倨傲姿态压了下来。
男人看着他说:“告诉你这件事的人,应该没有说错,我想如果在几个月前,我有幸看到你不戴眼镜的样子,我也会觉得你的目光有些吓人。”
“但你现在不了。”
“不了,”男子诚恳道,“现在,能够对视上一双可以看透心思的眼睛,反而不会让人心生恐惧,而是觉得……很难得。”
邵文锡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说:“你似乎生病了。”
男子问:“这是你摘了眼镜之后看出来的吗?”
邵文锡说:“我刚刚就注意到了你有一些类似黄疸的病症,但戴上眼镜会在一定程度上提醒我拥有的社会身份,不要做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观察,不要说容易让人感到恐怖的分析。所以你的说法也对,我是摘掉眼镜之后才确定你生病了的。”
男子微笑着道:“你说的没错,我是生病了。”
邵文锡淡漠地问:“绝症?某种癌变,晚期。”
“胰腺癌。”
男人嘲讽地笑道:“我每年都有体检,但还是……已经是第三期,现在大概已经是第四期,无法去做手术了。”
邵文锡说:“胰腺在身体里的位置,决定了常规体检很难检查出病变。三期就算是晚期了,由于血管浸润的问题,可能需要重组血管等手术手段,难度极大,存活率极低。”
男子打量着他问:“你好像很了解这些,我以为你是个心理学讲师?”
邵文锡解释道:“当身体产生某些病变,神经和激素发生紊乱的时候,人体也会表现出一些看起来像是心理疾病的问题,心理医生往往也要分辨诊断,对方的状况究竟是心理障碍还是神经障碍。所以心理医生也要对内科医学有所了解。”
男子露出疑惑的样子问:“所以……我是因为身体的病变,无法自控地做出那些事情的吗?”
邵文锡反问道:“你希望是那样吗?”
两人明明是站在喧嚣的街上,却仿佛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都默声隐形,两人明明是面对面地站着,却仿佛在某个空间里,坐在像天平一样摆放着的两张沙发上,进行着一场心理的谈话。
“……我希望那样吗?”男人用同样的问题低声反问着自己,捂着自己的胃部,慢慢地弓下了腰去。
邵文锡默默地添了一把柴,居高望下地说:“你希望什么呢?你希望自己的精神强大过自己的身体,还是希望自己的身体控制着你的精神呢?”
“身体……精神……你知道,知道我是个艺术家了吗?”
邵文锡垂下眼睫,双瞳里有一种轻易不会暴露的凌厉,语气倒是一如既往地冷漠,“当然,我很擅长了解别人,你是个艺术家这件事,我已经猜到了。我也猜到,你之所以知道我是个心理学讲师,是因为有人‘很好心的’告诉了你,能跟我说说,他还告诉了你什么吗?”
男子额角冒出冷汗,他的胃部似乎非常疼痛,以至于他本就没什么颜色的嘴唇更显得苍白了,苍白,衬得他皮肤上黄疸的迹象也更明显。
但他还是认真地看着邵文锡,真诚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他告诉我,他很了解你,他还说……”
男子话说到这里,忽然敏锐地听到了邵文锡刚刚放进兜里的手机的震声,于是他闭上嘴,沉默地盯住了对方。
邵文锡坦然地拿出手机,将闪烁着林煜来电的页面举到对方面前说:“如果我不接这个电话,他马上就会找过来的。”
男子想了想说:“你可以接这一通电话,但是,你想要找到那些女孩儿吗?”
“……她们还活着吗?”
“……一个,或者两个吧。但是……也不会太久了。”男子微笑着说,“我会很愿意带你去找她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邵教授。”
邵文锡沉思了一秒,然后果断地接通了林煜的电话。
“喂。”
“你那边完事了吗?我来的这儿信号不好,电话根本不响,刚看到提示信息,倒是能打电话出来,你打给我要说什么?”
邵文锡沉静地说:“没什么,我这边结束了,监控的路程已经让交管队的人发给你了,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另外我出来看到一家卖酒的商店宣传着中秋的活动,要去你家作客,你父亲喜欢什么牌子和年份的红酒呢?”
电话那边不假思索地说:“我爸他喜欢拉图红酒,74年的。”
“好,知道了。”
“那你好好挑选吧,到时候我让我妈做一桌子好菜招待你。”
男人和邵文锡离得很近,虽然对方没有放免提,但也故意调大了手机的银两,对方完全可以从听筒里听到林煜的说话。
邵文锡挂断手机,在男人伸手要取的时候退了一步说:“抱歉,洁癖,你反正是要毁了它的,我自己处理就可以了。”
说完,便将手机轻轻一滑,丢出到柏油路上,任由一辆辆的汽车碾压颠簸过去。
“很好。”
男人满意地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我的车子在那边,坐上去之后,还要辛苦你将自己的手拷起来,我尊重邵教授的洁癖,请你也尊重我。”
邵文锡理了下衣领走在前面,又漫不经心地反驳道:“我并非出于尊重你,但是我奉劝你,将手里的手术刀藏得再好一点儿。你现在的拿法,小孩子很容易就能看到的。”
“你喜欢小孩子吗?”
“不怎么喜欢。”邵文锡耸肩道,“不过,我对人类群体也谈不上喜欢,而小孩子只是其中一类罢了。”
“不喜欢他们,那么为什么要保护他们?”
两人渐渐走到车边,邵文锡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将座位上的扎带套到自己的手腕上拽紧,在男人上前检查时冷笑道:“保护他们?这是他讲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要问的?”
男人眯起眼睛,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些,礼貌地微笑着说:“请上车吧。”
说罢,也并不担心邵文锡会逃跑,直接过去了驾驶的席位。
邵文锡坐进座位里,顺手将自己刚刚捆绑扎带时拽下的衬衫袖扣,在关门的瞬间丢落了下去。
引擎发动。
邵文锡忽然问道:“……你要把我带去农场吗?”
男人一边开车上路一边反问道:“警方已经知道地点了吗?”
邵文锡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我想到陈默升的尸体被发现时,附近没有他的鞋子,而我看到过他在何慧居住小区外面的绿化带里留下的鞋印,至于他住处里其他的鞋,也都是那种鞋底沟壑纹路较深的同一类型。
“这种鞋如果嵌入了特定的泥土,很难清理,很难掩盖,也可以根据泥土的成分反向推测出地点,城市里什么样的地点比较特殊呢?再加上监控提供的大概区域,大概地形,农场的可能性很大,感谢你的反应,我现在也不需要其他的证明了。”
男子想了想说:“……他们会发现吗?”
“当然会,但不是现在。你仍然有着足够的时间,还是说你很害怕被抓到呢?你已经得了癌症,黄疸和腹痛的症状已经十分明显,多不过三五个月好活。你甚至可能在法院判决书下来之前就已经没命了,是否被抓对你而言,应该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