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呢?”
不知何时,钢琴声已经停止,萧越正朝林炎走来。
林炎迅速快捷键关闭网页,合上笔记本,“没什么。随便看看。”
萧越斜倚在桌边,抱怨似的,“我就说这曲子我弹不好。太难听了。”拍拍林炎,“你去弹,给咱闺女做个榜样。”
林炎心思正乱,恰好需要一个由头逃避,于是顺水推舟,应萧越的话坐到钢琴前。同样的旋律在主实验室中重复一遍又一遍,林炎直到将《幻想即兴曲》弹完七遍,终于觉得冷静了些,这才停下手指,合上琴盖。
露娜从沙盘旁边兴冲冲跑过来,小白从沙盘玻璃罩子上跃至地面,跟着露娜。“哎,爸爸,我觉得我们可以开发一个游戏规则,把这个沙盘当桌游玩呀。刚才我已经想过了,我觉得可以这样:这个洋娃娃当主角,有权利控制npc和军队。玩家担任冒险者,操控章鱼人、蝙蝠人、狼人、魔法师,还有巨人小精灵这些。冒险者要分为不同阵营,比如章鱼人算作——爸爸你这,画的什么?”
林炎转头一看。
刚才趁林炎弹琴、露娜看沙盘,萧越竟然在白板上画了幅画。弹琴的侧影、趴在玻璃罩子上的小女孩和猫,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听见露娜的声音,萧越最后在画的右下角画了个符号,收起白板笔,“看你自己就能跟自己玩得挺高兴,还管爸爸画什么呢?”
露娜跑过去摇晃萧越,“爸爸你过来帮我想想这个骰子的数值怎么设置才好。”
萧越拍拍露娜一双小爪子,“爸爸等会儿要回去工作,你和林叔叔玩吧。”
林炎乍然被cue,回了回神,“我中午要回五道口,还约了彭教授吃饭。你别忘了我在那边还有工作呢。”
“也是。”萧越站起来,对露娜说:“那你回学校上课吧。”
露娜就像个机灵小动物似的,瞪大眼睛拼命摇头,也不说话。
萧越哄她,“你林叔叔昨儿还嫌爸爸不会带孩子呢。你去上两天课,给他看看。”
露娜的脸沮丧地垮了下来,委屈巴巴。
萧越摸摸露娜头顶,问林炎,“你什么时候过去?现在走吗,我正好送你。”
林炎说:“我还有资料要看。再说,就那么几步路,送什么送。你要是时间不赶,把她送回去吧。”说着,向露娜探探下巴。
“也行。”萧越答应,拎着露娜的后衣领,“走吧,闺女。”又对林炎招呼,“我们走了。你记得吃药。”
林炎点点头。
门被从外带上。实验室终于安静下来。
画中侧影在琴凳上坐得很直,肩膀瘦削,因为白板笔的笔触限制而并未将弹琴的手画得过于细致。小女孩眼睛大大的,和小黑猫大眼瞪小眼,可爱得要命。林炎自认识萧越以来,还从来不知道他会画画。
林炎走到白板前,试着拿白板笔临摹,刚画两笔就败下阵来,于是赶紧把难看的废笔擦掉。
就算再自认聪明的人,也不可能加满所有技能点。
相比于花费时间在这儿点亮可能压根亮不了的技能树,林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林炎从没打算要回五道口,也没约彭教授吃饭。林炎又骗了萧越一次。
林炎想去商场,找上次遇到的女人。
工作日白天的商场人并不多。林炎站在商场门口,知道自己即将遇到的是什么。无非是——
进门右手边的肯德基汉堡王饰品店奶茶店,然后一家糖葫芦店一家糖果店,再然后水果店面包店。只是一堆平平无奇的店铺,像任何商场里的任何店铺一样。
所以这没什么。不用紧张。
林炎深呼吸,稳稳踏足进入,视线逐一扫过来往行人。皮鞋,球鞋,帆布鞋;牛仔裤,运动裤,连衣裙。眼神追逐过无数陌生色彩,直到在面包店前停了下来。
还是那个身影。还是米色手提包,还是红色高跟鞋。
这次是女人先看见了林炎。
女人匆匆小跑几步,在林炎面前停下,紧张地把头发拨到耳后,几乎是有些局促地打声招呼,“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五分钟后,林炎和女人在商场顶楼的粤菜馆里坐下。
苏琼翻着菜单,对林炎笑笑,“粤菜一定是你喜欢吃的,对吧。这家我和朋友来过挺多次,还不错。”跟服务员点菜,“桂花糖藕,手剥豆腐,苦瓜炒虾仁,花胶香螺汤两例,还有古法牛腱——牛腱别放葱花。”转向林炎,“你是不是不吃葱花?”
林炎支吾一下,“……我什么都吃。”
苏琼有些尴尬,告诉服务员,“那就放葱花。”又把菜单递给林炎,“孩子,你看看再加点儿什么。”
林炎摆摆手,“不了不了,这些够了。”示意服务员将菜单拿走,又告诉苏琼,“我叫林炎。”
“那,林炎……”苏琼虽坐得端正,摆在桌上的手指却紧张地拧到一起,“阿姨是想问问你,你认识我儿子吗?我儿子叫谭靖文。”
林炎如实回答,“不认识。”
苏琼有点急了,“那你上次……我儿子吃饭很挑的,你怎么知道他吃饭的习惯呢?你是他同学吗?”
林炎知道这一切都无从解释,甚至林炎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又何谈说服苏琼?
停顿许久,林炎道:“我只是觉得您的装扮您的身影很眼熟,虽然我并不认识您的相貌。至于吃的……我脑中好像一直有这样的印象,就像贮存进去的数据一样:不吃葱花不吃香菜,鸡蛋过敏龙虾过敏,羊肉有点儿想吃,但是吃不过三口,动物内脏只能接受火锅里的毛肚。可是实际上——我什么都吃。还有,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您儿子的同学,我是五一路小学陈经纶中学的。我高考之后出过一次车祸,所以对大学之前的事情印象很淡。我和那时候的同学也都没什么联系,现在只能记得高中时候的同桌好像叫,叫来什么——这个姓氏不太多见。来云飞?不对,来云端?”
苏琼试探着问,“来云渊?”
林炎经此提醒,终于记起,“是,来云渊。”
苏琼嘴唇有点发抖,“来云渊……是我儿子的同桌。”
像是周围的声音迅速倒退,林炎霎时冷了下来。
服务员开始上菜。林炎与苏琼之间隔着杯盏盘箸,如同隔着透明的记忆壁垒。林炎手脚发凉,勉强想方设法继续话题,“我能知道……您儿子现在怎么样吗?”
虽然这么问着,可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林炎心中早就大概有数。
苏琼听了这话,突然落下泪来,泣不成声,“我儿子……在高考后突发脑梗去世了。他人生最好的时候才刚刚开始但是怎么就……”
林炎垂下视线看桌上的糖藕,似乎透明的晶莹糖浆都要将林炎晃得头晕目眩,“2008年吗?”
苏琼回答,“是。2008年。”
2008年的夏天林炎在病床上躺了很久。林炎还记得刚刚醒来的时候,喉咙干渴,像有火烧,而脑中一片空白,就如同所有有关记忆的数据都被打散得七零八落。妈妈每天坐在床边呜呜地哭,爸爸每天做饭送到医院。林炎一直躺到开学时间之后,甚至没有按时报道。所幸,虽然撞了脑袋但智商还在,林炎念起书来游刃有余,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就能考第一。而等从前的记忆慢慢全部恢复,大概也是大三的时候了。
难道这一切,都是谎言吗?
林炎喃喃,“我出车祸,也是2008年。2008年8月11日。”
苏琼说:“我儿子……是在2008年7月6日。”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差。
林炎不动声色在心中计算。这一个月里,又发生了什么?
苏琼继续道:“那天阿姨在面包店外看见了你……”说着,低下了头擦眼泪,“孩子你不要笑阿姨,阿姨以为靖文又回来了。所以我这些天来,每天都在这儿等着。等的时候我就想啊,要是靖文还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林炎自知他人痛苦终究难以体会,语言在生死之前再单薄不过,但还是安慰道:“阿姨,您儿子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也希望您能好好生活。”
苏琼擦擦眼泪,“是啊。在这之前,阿姨还从没想过会遇见你。难道是他的记忆,趁你受伤,飘到了你脑袋里?”
林炎对苏琼笑笑,“可能是吧。”
苏琼又哭又笑,一顿饭下来,对林炎又念念叨叨许多。林炎拿着筷子同苏琼闲聊,心思却全然不在吃饭上。
从前林炎也不是没起过疑心,章鱼实验室这个等级的实验室,即使因为什么原因而尘封多年,也不太有道理交到他这样一个在科研界中没名没姓的菜鸡手上。除非……
除非国安部想从他身上得到一些什么。
苏琼殷切地给林炎挟菜,林炎若无其事,一口一口全部吃完,心中隐隐浮现的想法却挥之不去。林炎甚至不能肯定,会不会是他偷了别人的人生?所有灵感,所有念头,所有聪明才智,甚至所有经历所有记忆,可能从前都另有其主。趁着那次车祸,或许有人在他身上做过实验,而十几年后,国安部在他身上设下了局,章鱼实验室是引他入局的工具。甚至萧越中了病毒……
像是针尖遽然刺到心上,林炎忍不住战栗。
甚至萧越中了病毒,会不会都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记忆提取这件事情是应颉最先提出来的,而当窥探唐薇薇的记忆成为解救萧越的唯一捷径,压力之下,谁又能保证不迸发出隐秘的潜能。
林炎心知肚明,或许回到实验室催眠自己,是解开谜题唯一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