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程芝吗?】
高速列车穿梭于山野之间,盛夏的太阳仿佛没有边界似的,晒得漫山遍野全是明晃晃的光。
午后两点多,正是最热的时候,人也最疲乏,车厢里的乘客大都昏昏欲睡。
梁家驰耐着性子审核完法务部门发来的商务合同,揉了揉鼻梁,摘下眼镜,随意看了眼窗外。
嶙峋的山石和青黄不接的杂树毫无风光可言。
车速渐渐放缓,停在某个小站台,有人提着行李下车,有人去外面买东西饱腹,或者站在车厢连接处抽烟解乏。
乘务员推着小车,吆喝着“瓜子零食矿泉水~”脚下有些嫌弃的踢开过道两旁堆放的行李杂物。
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里含杂着各形各色的乡音。
梁家驰看了一眼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女儿梁渡,问:“要不要买东西吃?”
梁渡看了眼小推车里的东西,没有她爱吃的,摇头:“我不饿。”
这次回来得突然,买票都没来得及选时间,更别提准备路上吃的东西了。
“行。”梁家驰摸摸她的头,伸手放下前面椅背上附带的小桌板,“要是困就睡会儿。”
“好,但是爸爸你等会儿要记得喊我下车哦。”
梁渡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火车,先前的新奇的情绪早已被山野里单调的景色给磨平。
“肯定的啊。”
得到梁家驰的回答后,小姑娘打了个哈欠,靠在动荡的小桌板上睡了过去。
梁家驰看她缩成一团,浅黄的眉毛皱着,睡得不太安稳。
他叹了口气,后悔应该选择自驾回来。
不过小朋友自告奋勇说要体验生活,他无心泼冷水。
但城里长大的孩子,对这些底层的人情世故至多叁分钟热度。
“乘务员,麻烦帮我来瓶矿泉水。”
梁家驰招招手,接过水,喝了一大口后问她:“到沙城还有多久?”
乘务员是个年轻小姑娘,虽然做这一行也算阅人无数,不过眼前的男人是无论看多少次都令人过目难忘的那种类型。
此时不是旅游旺季,列车路线也没有繁华的都市,所以车厢里大多数都是外出务工的人,带着些乡野山村的土气。
言行举止要么粗俗,要么局促,没得看头。
小姑娘悄悄打量着这个气度不凡的男人,从他精致简约的衣着,再到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腕表。
她眼里的憧憬已经克制不住,含羞带怯的看向那张英俊的脸。
男人的五官轮廓清晰且周正,犹如雕刻而成,鼻梁尤其高挺。
虽然眉宇间难掩疲惫,但瞳孔里凝聚着锋芒,看人时,带着不动声色的凛然。
她猜,他应该是个商业精英,小说里的总裁肯定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梁家驰感受到热情的目光,面上毫无拘谨之意,又问了一遍,“请问到沙城还有几个站?”
“哦......”乘务员回神,脸色渐渐变红,“还有两个站,最多个把小时了。”
“谢谢。”
梁家驰道谢后,又买了盒口香糖,修长的指节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包装盒,对她的注视置若罔闻。
乘务员推着车,缓缓挪动步子路过他,本来有些遗憾的心情在看到睡得酣然的小女孩时,瞬间变为尴尬,踩着高跟鞋走得飞快。
听到吆喝声渐行渐远后,梁家驰彻底松懈,列车进入漆黑的隧道,漫长的轰隆声和呼啸声让他感到困倦。
将女儿的手拉着,扣在胸前,他也睡着了。
“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沙城到了,感谢各位旅客乘坐本次列车,请不要忘记携带好随身的行李......”
乘务员字正腔圆的温馨提示结束后,车厢里疲惫的乘客们开始攒动起来,像一锅渐渐冒泡的水。
出门在外,梁家驰自然不会睡熟,心情郁郁的睁开眼,刚要起身的时候,靠着肩膀的小脑袋一滑。
他连忙伸手捧住,顺便轻轻捏了一把。
梁渡也醒了,小小圆圆的脸蛋上泛着一片淡红色以及两道很淡的压痕,是他外套褶皱的形状。
小家伙迷迷糊糊的打了个哈欠,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站牌名称,茫然的神情渐渐被兴奋替代,“爸爸,咱们终于到了!”
说完又打了个更大的哈欠,笑成眯眯眼。
梁家驰也长舒了一口气,“可算到了。”
车轮摩擦着轨道,发出刺耳的剐蹭声,乘客们拿箱子的动静也很大,乒乒乓乓的。
有人抱怨说怎么还不开通直达线,坐火车坐得腰酸背痛。
梁家驰深以为然、
但沙城只是个普通小城,没什么经济开发的价值,十几年前倒是盛产沙石,开采场遍地开花,后来因为植树造林的政策普及化渐渐受制。
再加上春夏时节多发泥石流,政府下令,不允许再开采沙石资源,城市发展就更落后了。
梁家驰之所以对这件事了解甚多,主要是他们家以前就是靠批发沙石发家致富的,可惜后来因为政策缩紧,家道中落了。
下了列车以后,要想回镇上还得坐车,梁家驰手里提着箱子,牵着女儿的手,配合她的步伐慢慢走出车站。
候车厅很小,零星站着几个散客,梁家驰担心女儿饿坏了,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在角落里找到个卖食物的小铺面,穿着花裙子的女人手里正在剥玉米,目光一刻不离开电视,对他也无动于衷。
“吃什么自己看。”
铺子小,摆东西也杂乱,小风扇吹出阵阵陈腐的气息,混着女人身上廉价的香水味。
梁家驰看到冰柜旁边摆着个小炉子,上面架着铜盆,他皱着眉,拿勺子捞了了两颗棕黑的茶叶蛋,剥壳后放到泡面里。
“嘟嘟,你要吃麻辣牛肉还是海鲜味的?”梁家驰端着两桶泡面走到坐在椅子上女儿面前,“任君选择。”
梁渡也很配合他,“哇”了一声,端着海鲜味的泡面吃得津津有味。
候车厅里空荡荡的,大屏幕上滚动着公交车的班次表,梁家驰边吃面边认真扫了一遍,回嘉陵镇的客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站。
他皱了皱眉,掏出手机,本想看看能不能约到出租车,结果在服务范围外,玻璃门外偶尔路过几辆灰尘扑扑的小面包车,看着不太安全。
而且梁渡有点感冒,晕车严重。
想事儿的间隙一碗泡面也吃得精光,梁家驰接过女儿递来的餐巾纸随便擦了两下,起身去丢垃圾。
回到座位时,旁边坐了个年轻妇女,怀里抱着个婴儿,咿咿呀呀的哄着,手边的小女孩估计和梁渡差不多大,但是从外在来看,简直云泥之差。
衣服一看就不合身,旧得有些脏,套在细瘦如芦杆的身材上,又空又大。
小女孩面色土黄,眼睛乌溜溜的转着,看向梁渡脚上穿的那双精致的小皮鞋时,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然后悄悄把自己的双脚往椅子下的空隙里缩。
梁家驰平时很少关注到孩子的事,因为工作忙碌,平时女儿都跟着前妻生活,衣食住行一概不由他操心。
前妻把孩子照顾得很好,雪白可爱,聪明懂事,对他尊敬但不失亲昵。
所以这次梁家驰带梁渡回来参加葬礼,心里总觉得愧疚,感觉孩子跟着自己一路长途跋涉,受苦了。
现在又看到她和乡下孩子的区别,更觉心虚。
梁家驰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摸摸女儿的头发,“要不要拿我手机看看动画片?”
梁渡初来乍到,敏锐的察觉到旁边小女孩的注视,她点头,拿过手机后,朝那个小女生轻声问,“你要不要看动画片啊?”
小丫头迟疑地摇摇头,看到绚丽多彩的画面后,咬着嘴角,回头看母亲。
“你家孩子多大了?”梁家驰先开口,问那个年轻妈妈。
女人也迟疑了一瞬,因为在她的认知里,眼前这对父女不该是这么平易近人的形象。
更与这个陈旧萧条的候车厅,与停滞不前的小城市格格不入。
迎着女儿期待又羞怯的目光,她回答:“大的五岁了,小的这个刚满月。”
“哦。”梁家驰点点头,微笑着看向小丫头,“那和我家孩子一样大的。”
两个小女孩一听是同龄人,顿时亲近不少,梁渡把手机屏幕挪到她面前,欢喜道,“来来来,一起看,我刚才在火车上都没信号看。”
梁家驰又和女人随意聊了几句,小地方的好处就是,闲扯都能扯出八竿子打不着的交际关系。
女人住的青山镇和梁家驰住的嘉陵镇就隔了一条河。
“你住青山镇?”
梁家驰听到这里,停顿片刻,瞳孔里渐渐凝聚异样的光亮。
女人点头,望向他深邃的眼睛,沉郁的黑色,压抑着热烈,如同隔在玻璃外的日光一样。
“我一直住在镇上的。”女人摸了摸怀里的孩子,“这次也是孩子生病有点严重,打算进城里的医院看看才出来的。”
梁家驰全然没听她后面的话,只继续追问,“你一直住在镇上,那对镇上的人都很熟悉吧?”
“嗯........还好吧,镇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一些。”
男人闻言,目光越发迫切,增强他本就沉肃凛然的气势,女人不自觉朝后挪了一步。
梁家驰看出她的警惕,有些抱歉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收敛锋芒,“不好意思,因为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在青山镇,我们......很久没见了,乍一听到,有点......”
情绪激动这个词离他的生活似乎已经很远了,提起来都显得陌生。
如今的梁家驰事业有成,无论在社会还是在职场里都沉稳从容,甚至连竞争对手都赞誉他风度十足。
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莽撞无知,将所有感情都摆在脸上的愣头青了。
他以为是这样的。
但是在问出那句“那你认识程芝吗?”以后。
梁家驰想,原来他不是成熟了,只是把从前那个青涩的自己藏起来了。
在他非黑即白的世界里,其实藏着份不一样的色彩。
清水一般,透亮的,澄澈的。
她眼眸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