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园堂屋里,四四方方的梨花木八仙桌摆在中间,展家兄弟俩分东西而坐。
桌上,除了平常兄弟俩喜欢吃的菜肴,还特意摆了一份金黄亮泽的荷叶粉蒸肉,外加香气扑鼻的鲜美鱼汤。
展怀春看着对面优雅品汤的大哥,觉得他让厨房做两份的决定无比英明,因为对着这个人,他一点胃口都没有。
“二弟怎么不吃?”展知寒放下汤匙,动作自然随意,细白汤匙碰到瓷碗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对面太安静,展知寒抬头,见展怀春绷着脸扭头望着窗外,亲自夹了一块儿瘦肉比较多的五花肉送到展怀春碗里,“尝尝,自己采的荷叶,吃起来应该更香才是。”
“我自己会夹。”展怀春恼怒地瞪他。
“会夹怎么不吃?我还以为你故意不吃,等着让我给你夹菜。”展知寒从容应对。
展怀春气结,懒得理他,端起碗迅速将一碗米饭扒拉干净,然后猛地放下碗,起身朝侧室走去。
展知寒目送他进去,扫一眼他碗里剩下的五花肉,轻轻扬了扬嘴角。这个二弟,在外人面前一副冷酷二少爷模样,其实还是个孩子,还会用吃饭的事跟他赌气。
展怀春的离席并没有影响展知寒的胃口,在隔壁偶尔传来的脚步声中,他慢条斯理地吃完。等小丫鬟们把东西收拾出去了,展知寒吩咐长贵去常青园喊阿榆过来。长贵应了一声,转身离去,长安想替他引路,被展知寒叫住,罚他去湖边跑一圈,算是没能劝阻二少爷去尼姑庵胡闹的惩罚。
“你就在里面听着,免得偷偷给她使眼色。”罚完长安,展知寒朝侧室道。
展怀春没吭声,站在窗前,恨恨地望着窗外。如果她辜负他的好意选择去庄子,他便再也不管她的死活,全当白发了一次善心,白做了一次好人!
屋里屋外没有人说话,周围彻底静了下来。
常青园,阿榆已经洗完澡了,正候在上房外间等展怀春回来。不知是不是有那两道菜勾着,她有点饿了。饿肚子的感觉并不好受,阿榆捂着肚子,心里有点不安。少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别是把她忘了吧?要不她先回自己屋里吃点核桃酥?
“阿榆姑娘可在里面?”门外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男人声音。
找她的?
阿榆赶紧应了声,快步迎了出去,出了门,瞧见一个跟长安差不多打扮的男子立于一侧。他看起来比长安年长一些,高高的个头,身姿笔直,看她一眼后便垂了眼眸,面无表情地道:“阿榆姑娘,大少爷传你过去一趟。”
阿榆不认识他,他又那么冷,她心里有些慌:“二少爷呢?”
“二少爷跟大少爷在一起。走吧,别让两位少爷久等。”长贵说完便下了台阶。
阿榆望着他背影,想起展怀春叮嘱他不许跟旁的男人接触的话,没有动,只不安地问他:“你是谁啊?我没见过你,长安呢?二少爷有话吩咐我都是让长安回我的。”
长贵脚步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头,他在大少爷跟前伺候也有十来年了,传过那么多话,从来没有人问过这种问题,难道她觉得他在假传大少爷的吩咐?
“长安没有伺候好二少爷,被大少爷罚去湖边跑一圈,怎么,你也想跟长安一起受罚?”
他瞪着眼睛,阿榆吓了一跳,听到长安都挨罚了,当即也不怀疑了,匆匆转身带门,下了台阶。
长贵马上大步朝梅园走去,他走得飞快,阿榆心惊胆颤地追着他,赶到梅园正堂门前都有些喘了。
“两位少爷在里面,你进去吧。”长贵停在堂屋门口,朝里面指了指。
阿榆悄悄探头进去,果然瞧见一个高大男人背对这边站在一幅画前,看衣裳像是大少爷。既然大少爷在,二少爷肯定也在的,阿榆放心走了进去,低头行礼:“奴婢见过大少爷。”嬷嬷的吩咐她记得牢牢的。
展知寒闲散地转了过来,回到椅子前坐下,这才开始打量阿榆。
她换了身白底小衫杏黄长裙,全是上好的绸缎,头顶戴着的米色小帽别具匠心,将她打扮地活泼俏丽,根本看不出是个尼姑,更不像是丫鬟。展知寒微微眯了眯眼,他还没见过二弟对哪个姑娘如此上心,这个叫阿榆的尼姑倒真是有本事。
“你叫阿榆?”他斜了眼侧室门帘下面突然多出来的皂角靴,开口问道。
阿榆点点头,眼睛看着地面。
“听说你因二少爷逼你破戒被玉泉庵主持赶下山,你不恨二少爷吗?抬头回话。”
阿榆听话地抬起头,眼里还有些茫然,碰上男人犀利的目光,阿榆不敢与其对视,慌张别开眼,想了想,细声道:“当时是怪少爷欺负人的,可后来少爷诚心认错,后背也因为我……奴婢受伤了,奴婢就不怪他了。”
“他受伤了?”展知寒诧异地问。
“嗯,背上撞了树枝,后来又背我走了一段路,我那时不知道他受伤了,不肯让他背,没注意就害他伤的更厉害了。”阿榆紧张又有愧,再加上并不习惯奴婢的自称,说着说着就变了回去。
门帘那边皂角靴消失了,展知寒完全能想象展怀春现在的样子,便没有再追问背人这件事,继续道:“你的那些师姐们都回家跟父母团聚了,只有你因为没有父母消息才留在我们府上当丫鬟。你是不是很感激二少爷?”二弟不让他暴露她父母双亡的事,他乐意配合。
“嗯。”阿榆真心实意地点头:“二少爷对我很好。”
侧室里面,展怀春忍不住笑了,重新回到门口。这次他没有露出脚,只斜着身子,扒着帘缝看向外面。
“二少爷的脾气,可能你只是犯了很小的错,他都会大发雷霆,骂人罚跪都是轻的,长安被他踢过好几脚。说实话,我担心哪天他也打你骂你,所以我想,既然他好心帮你,不如彻底帮到底。我们家在乡下有处田庄,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安排你住到那边,那里清幽安静,你搬过去后,可以在屋里看书,也可以跟附近农家的姑娘们说话玩闹,总好过在这里伺候他,你觉得如何?”展知寒平静地道。
搬出展府?
阿榆心里一紧,本能地替展怀春辩解:“二少爷只是偶尔发脾气,其实人还是很好的,他……”
“他怎么好了?”展知寒端起茶盏,低头看里面起伏的茶叶。
阿榆低下头,努力回想展怀春对她的好:“师姐她们都说我笨,二少爷告诉我我一点都不笨,他教我怎么分辨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他帮我挑水,给我买好吃的糕点。师祖不要我了,二少爷收留我,还让人给我做好看的头巾跟衣裳,还带我划船,大少爷,我愿意伺候二少爷,我不怕他发脾气。”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里多了坚定。除了尼姑庵里的那些人,她最熟悉的就是展怀春了,如果是前天,她或许会选择去庄子,但展怀春已经不生她气了,不凶了,还让厨房做了好吃的等着跟她一起吃,阿榆愿意伺候他。
说来说去,为的还不是二弟给她的好处?
展知寒慢慢放下茶盏,起身道:“只要你搬过去,糕点衣裳,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到了庄子我们照样可以给你,跟你现在享受到的完全一样,而且在那里你是主子,会有丫鬟伺候你。银钱方面,你在这里的月钱是二两,搬过去后,我们每个月给你五两银子的份例,将来你找到父母或是嫁人,我们还会给你添一份丰厚的嫁妆,比你跟在二少爷身边无名无分的强多了。”
他这话里有利诱有警告,稍微聪明点的人都能听懂。展怀春皱眉,难道大哥以为阿榆是那种人?他想出去带阿榆走,躲开那个看谁都不像好人的势力大哥,可是,瞥见阿榆呆呆的样子,展怀春突然又很想知道她会如何选择。他相信阿榆的单纯,却也明白她好几次消气都是因为他拿吃的哄她,如果别的地方也有好吃的,她会不会离开他这个常常欺负她的坏人?
展知寒的话,阿榆不是很懂。这人开始说展怀春的坏话,又问她展怀春哪里好,阿榆以为他对自己的二弟不满,便专拣展怀春的好说给他听,怎么一下子又转到了搬去庄子的事?她明明已经说了愿意留下来伺候……
忽的,阿榆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抬头,第一次主动看身前的冷峻男人,看他的眼睛。展知寒也在看她,那种眼神,阿榆并不陌生,师姐嫌弃她笨时这样看过她,最初她惹展怀春生气时他也这样看过她。
是厌恶,是不喜欢。
阿榆懂了,大少爷不喜欢她,他想让她搬去庄子住。
丹桂她们说过,老爷夫人不在家,这个家便是大少爷说了算,连二少爷都得听他的。
二少爷,他人呢?
阿榆悄悄看向左右,两边都有侧室,二少爷在里面吗?他不出来,是不是也不想要她伺候了?
阿榆低下头,眼泪快要落下来,她强忍着,乖乖地道:“大少爷,我都听你的。”展怀春不要她伺候了,她除了听大少爷的安排,还有别的选择吗?或许有吧,可阿榆现在只想快点回去只想自己偷偷哭一场,她什么都没法想,所有心思都放在忍泪上。
“那好,你先回去,明天早上我安排你出府。”展知寒懒得再看这女人,转身道。
阿榆也转身,出了堂屋门后,她慢慢地走,不抬手抹眼泪,不让门口的那个冷脸小厮看出来。
脚步声远去,展知寒去了侧室。
展怀春在他开口之前笑了:“我就跟你说她是傻子吧?留在我身边,我日日看着她,将来肯定会给她找个好人家,现在好了,她去了庄子,别说一年半载,用不了一个月,我便会忘了曾经救过这么一个蠢人。”
“你说她蠢,那能骗得你背她给她买吃的买衣裳,你岂不是更蠢?”展知寒毫不留情地讽刺道。
“我蠢我愿意,不用你管!”展怀春强压的火气终于爆发出来,声音未落,人已经旋风般出了屋。
展知寒回头,看着那被展怀春高高甩起的门帘慢慢落下,轻轻晃动。
这次二弟吃了亏认清了女人,以后应该不会再轻易上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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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展怀春怒气冲冲回了常青园,直奔上房。他要找她问个清楚,他为她做了那么多,难道她只记得那些吃的穿的?有吃有穿就不要他了?可是上房里没有熟悉的身影,展怀春怒火更盛,这还没走呢,她已经不把他当主子看了。
大步出了门,展怀春直奔厢房而去,门虚掩着,他本想一脚踹开的,不知怎么想的,高高抬起的脚又放了下去。展怀春悄无声息推开门,慢慢朝内室走去。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困惑地挑开门帘,第一眼没看到人,就在他以为阿榆不在时,目光落到了榻上。
那里被子是鼓着的,在不停地抖动。
她是在笑呢,哭呢,还是害怕呢?
笑,就算她不喜欢伺候他,展怀春也不觉得她会高兴成这样,哭,她都愿意搬去庄子了,有什么好哭的?可是害怕,更是完全没有道理。
展怀春满腹疑窦地走了过去,走得近了,听到压抑的抽泣。他心里一惊,伸手去扯被子。
里面的人没料到他的举动,惊慌地从枕头里扭头。四目相对,展怀春诧异于她红红的眼圈,阿榆看见他,心头各种难过委屈顿时化成滂沱泪雨,哭声止都止不住,抽得像骤然失了爹娘的孩子。
“你,你哭什么?”怒火一消而散,展怀春无端端的心虚,心疼。
“你,你,你不要,不要我了……”阿榆抽着答,断断续续,快要喘不上气。
爹娘不要她了,她还有师祖师父,师祖师父不要她了,她还有这个肯收留她的男人,现在他也不要她了,阿榆真的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过了。她从来没有自己过过,她谁也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