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威道:“韩老儿这是要赶绝咱们,罢巡检司,挤跨商团,查封和裕升,瀚哥建立的这整个体系他都要铲平啊。”
“这样反而是好事。”旁人都有些紧张,甚至有些沮丧。韩畦对张瀚绝对是下了功夫的,几乎出招都出在要害地方,张瀚见此,反而是一笑。
“牛鬼蛇神都出来了,这是好事。”张瀚展颜笑时,似乎病体痊愈了,自信和力量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这条路,咱们已经走了很久很久,现在终于要走出来,一切的破局都是从这件事开始呢。”张瀚缓缓道:“实话说,我不信大明的地方官员,也不信朝廷。但我不能告诉旁人,也不能叫所有人都能知道我的想法,认同我的看法。这件事出来后,反而是件好事。今日之后,弓手们谁不恨那些生员老爷,恨不得剥他们的皮?但这还不够。各处的商人同盟,和我们关系不错的士绅,普通的百姓,还有弓手,土匪,我们的掌柜,伙计。通过这件事才能得到真正的教训,知道只有跟着我走,什么巡抚,总督,甚至皇帝老子,都统统不必放在心上。我们的未来,我们的生活,最终只有我们自己作主,靠我们自己的努力,才会真正的越来越好。”
张瀚已经很久没有长篇大论过,而且在这种艰难困苦的局面之下,这阵子张瀚更是沉默寡言,不少人都害怕他已经失去了信心,到此时此刻,所有人才明白过来,张瀚并没有失去信心,甚至都不算蛰伏,他的心中有这般大的丘壑在,大的几乎叫人想不明白,差点儿都是跟不上趟。
孙敬亭的脑海中也是如电光火石一般,他感觉自己的很多疑问都有了解答。一直以来,张瀚的种种表现都叫他有些纳闷,此时他才明白过来,那并不是自己多想,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张瀚,一直不甘雌伏,一直不愿为顺民黔首,他的胸中,从来不曾把自己当朱明的一份子,而是要自立体系,成为能与皇帝抗衡的人!
“大人是不是要造反?”王长富有些紧张,咽口唾沫,问梁兴。
“是不是都不管我们的事情。”梁兴道:“我反正跟着大人走。”
“我也是!”王长富生怕人误会似的,挺起胸膛,大声的表着决心。
“我不是要造反。”张瀚笑了笑,缓解一下众人的紧张情绪。
“我是商人,商人最讲利益和规矩。”张瀚看看左右,和声道:“谁给我们利益,就是朋友,谁要拿走我们的利益,就是敌人。如果规则能保护我们,我们就尊守规则,如果规则要毁灭我们,我们就得自己重新建立一套新的规则。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在大同这里,建立起一套我们的新规则,就是这样,简单的很。”
“你这是要逆天改命啊。”孙敬亭苦笑摇头:“这还简单的很?”
……
“这就是和裕升的马车?确实不错。”
巡抚驻地的庭院之中,韩畦看着一辆精致的马车,啧啧赞叹着。
刘德等幕僚站在一边,脸上都是讨好的笑容,一个幕僚道:“我适才坐了一圈,确实较为平稳,也不颠簸,也难为他们怎生做出来的。”
另一个幕僚道:“东翁不妨也坐坐,应是比轿子还舒服快捷些。”
“这东西,也就是缙绅和商人坐坐还不坏。”刘德看看韩畦的脸色,说道:“东翁这般身份怎能坐这东西。”
韩畦这般身份的官员,出入都是八抬的绿呢大轿,仪卫庄重森严,隔着几里路远都能听到动静,所谓开府建衙,起居八座,无非如此。
这马车当然是又快又稳,也堂皇气派,可比起八人抬的大轿来,到底还是感觉失了几分威严气度。
刘德向韩畦悄声道:“大德亨,东翁,这名字怎样?”
“不坏。”韩畦点点头,说道:“商行你来挂名,各处我都打了招呼,和裕升的这些马车直接充公给你用,再招些无赖打手当镖师,照样便是把帐局弄起来。”
“骡马行呢?”
“车户的下流生意,赚不了几个,不要弄了。”
“是,是。”
刘德知道和裕升的核心其实不是帐局,也不是主店的粮油布匹杂货生意,而是骡马行。商有利于国家的地方就是流通,流通就是靠着车马和道路,这两年由于和裕升的横空出世,大同到宣府和京师一带的商业逐渐繁荣,物流方便,货物运转快捷,然后才是帐局出现,银钱周转也方便了很多,这些都是利好的因素,所以近两年来虽然年成不好,农民的收入减少,但商业反而变得繁华,这也导致手工业和雇工人数需求赠加,刘德不会分析具体的数据,但他知道骡马行业务也很要紧,但韩畦不明此理,只觉得车户和脚行生意是贱业,收入也是菲薄,实在不值一提。
这时门子进来,对韩畦禀道:“灵丘和天成卫一带的士绅来了。”
韩畦点头道:“很好,我到书房见他们。”
他看看刘德,刘德会意,赶紧跟了过去。
……
“晚晚生管昭通,叩见军门大人。”
管昭通等人在张瀚面前从来一副骄狂模样,在韩畦面前,却是只差在背后插上一根狗尾巴,好作摇尾乞怜状来搏韩畦的欢心。
“我听说了你们去闹营的事。”韩畦神色还是很冷淡,话语倒是夸赞眼前这些人。他瞟了众人一眼,见所有人都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心底也是满意,接着话语就有些柔和:“张瀚又托病了,另外用公、文和我打擂台,郑兵备当然向着他说话,巡按也首鼠两端,官员中尽有不少站在他一边的,这段时间我也颇有压力。最为关键的地方还是匪患,你们的民练总团一定要办好,我批下条、子,要钱要粮要兵器均会叫地方上照顾,但差事,一定要给我办好,再不能叫匪患闹腾起来!”
“回禀军门,”管昭通起身道:“总团按惯例当由地方父母官兼任,我们请灵丘朱大令任总团,他却推辞不任,相反,他却任了张瀚和裕升背景的商团总团之职,这实在很伤下头的士气。”
团练在清季是层层管控,一省都有团练大臣,曾国藩以侍郎的身份才够格任职湖南团练大臣,而在明朝,因为中枢乏力,对地方控制力很弱,各地的团练很混乱,不过按惯例来说,地方的总团一职定然是知县担任,然后是有名望和家世清白的士绅生员任职副团首,处理日常的具体事务。
“我会写信给朱庆余。”韩畦冷然道:“只要他还是大同府下的知县,这事他就得给我办好了!”
……
转眼就是天启元年的三月中旬。
韩畦和张瀚的斗争渐渐趋于白热化,和裕升在大同境内的分店几乎全部被封,张瀚用正规渠道用文书解释自己的行为,但并没有到大同去“亲辩”,所以韩畦借口张瀚嫌疑难解,封店的措施一直没有解除……双方都明白,张瀚不可能去大同面见韩畦,韩畦也不会因为张瀚来亲自答辩就放弃,甚至张瀚一来,韩畦最可能的做法就是立刻杀掉张瀚,解决掉这个心腹之患。
一个巡抚,一个商人兼九品巡检,按理来说是体量完全不相当的战斗,韩畦应该用一根手指头就捻压张瀚……但事实却是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
张瀚有大量的官场关系网,不仅是几个位高权重的高官,而且是大量的能影响到官员的那些人。
幕僚,师爷,吏员,书办,武职官员从总兵到守堡的守备,千总,这是一张笼罩在大同和宣府两地的庞大关系网,特别是三月开始后,张瀚往草原上的发货量猛增,这也给了各地的官吏打了一剂强心针,大家都等着坐地分钱了,这是一个异常庞大的官僚网络……历史上的晋商也是一样,走私生意的关系网遍及蓟镇宣府镇和大同镇,也包括辽镇,如果没有这些军镇的文武官员和底下办事人员的参与,晋商的走私生意怎么可能做的下去?
有这么一张大网护着,就算地位高如韩畦一时半会的也没有办法真正拿下张瀚,免职和要求张瀚到大同述职的要求反正也不曾停过,和裕升的店还是照封不误,双方也是在不停的角力,看谁坚持不住先倒下。
范永斗再一次不甘寂寞,从张家口来到新平堡。
他现在手头连一千两银子也没有了,去年和土匪的交易,还有送韩畦的重礼掏光了他最后的私房钱,包括妻子的家产嫁妆也花费一空,在范家他也什么都不是了,和张瀚的商战打输了,范家元气大伤,族里公议拿范永斗的私财,主要是店面和一些货物来赔补,另外族中选了新的主事人,范永斗还搬出祖传的大宅,和妻子搬到一个小院居住,以后只能指望族里每年公中分下来的红利过活。
因为元气大伤,范家不知道要多少年才缓的过气来,估计一天也就分个一二百的银子,这钱在以前还不够范永斗送一次礼。
范永斗现在没钱,没人,没地位,当然也没事做,以前他最缺的是时间,现在他发现自己唯一用不完的东西就是时间。
这段时间,新平堡在范永斗眼里成了漩涡的中心,他很有兴趣看看事件的演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当然最好是按自己设想的那样走法,张瀚倒台,和裕升彻底跨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