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晔当然不能明说,方才那番话也同样暧昧,他既要给梁若君希望,又不能真正许诺什么,每一句话都要拿捏好分寸,不能白白浪费了这颗棋子。
对于无辜的梁若君而言,这样做很残忍,可是没法子,他的父亲把她送来的一刻,就先盯上了大齐,梁若君不是项晔的牺牲品,她是为梁国而牺牲。
“你明白便是了。”皇帝说的依旧是这没有明确指向的话语,淡淡一笑,“方才的事,朕会记在心里,多亏你了。”
梁若君说不上来高兴或不高兴,而此刻淑妃已和其他妃嫔出来了,众人见皇帝与贵妃在树下说话,林昭仪嘀咕:“皇上也知道要避着皇后娘娘,对我们当然就无所谓了。”
淑妃瞥她一眼:“你自己差点闯祸知道吗,你方才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若非贵妃娘娘打圆场,你叫皇上怎么下得来台?”
可林昭仪还没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被孙氏拉着只管叫她闭嘴,等那边皇帝与贵妃散了,她们才走上前。
梁若君见众人来,大方地等了一等,与淑妃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这才各自回宫,大热的天,一进门得了阴凉,都懒得再动弹了。
海珠捧来凉茶,喜滋滋地说:“瞧瞧,这宫里的庸脂俗粉,哪个能和您比呢,单个儿瞧您皇上或许看不出什么来,往人里头一放,您就显山露水了。”
梁若君冷静地喝了凉茶,没说什么话,须臾自己去翻了秦文月送的手镯,依旧取出那封信,在香炉里熏得焦黑渐渐烧成灰烬,一字一句都不留下了。
“是呀,秦小姐要走了,往后留着也没用。”海珠怕公主弄脏手,还殷勤地递上了帕子。
梁若君却道:“我想我和她还会再见面的,她该说的在信里说得够详细了,她也未必指望我今天能站出去替她说话,而我若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也等同实现她的愿望,她会明白的。”
秦文月到底告诉了公主什么,具体的事,海珠并不知道,也不敢细问,只是见公主胸有成竹,自己也跟着乐。且说她这些日子在玉明宫里颐指气使,实在痛快极了,想想过去在梁国皇廷,她不过是个唯唯诺诺的宫女,时不时还要跟着被皇后折腾的公主罚跪挨打,果然来了大齐好,而她一瞬之间就膨胀了野心,让若公主将来能站到更高处,她就更了不得了。
梁若君见海珠眼中精光闪闪,心里就不安,从前也没觉得海珠是这样的人,感慨橘生淮南,却不知这大齐的水土是好是歹,梁若君一时也分不清。
送往纪州的信函,一来一回,且费了半月有余,秦文月被困在那座小宅子里,虽有帝王家送来的金银玉器堆满屋子,都是她将带去赞西的嫁妆,可是命运突然走上了这条路,秦文月日日夜夜睡不着,奈何插翅难飞,她若想做困兽之斗,之后的送亲喜宴,便是最后的机会。
六月初,纪州王府送来消息,说是纪州今年夏天一反常态,酷热大旱,秦庄要为百姓挖渠引水,忙得不亦乐乎,实在丢不下受苦的百姓,也不能让北方的毛子趁虚而入,便恳请皇帝代为妥善小妹的婚事,也在纪州遥拜皇帝,感激赐婚之恩。
秦文月失望之极,不知哥哥是丢下她不管了,还是想等她去赞西后另做打算。
六月中旬,盯着炎炎烈日,秦文月打扮精致,被宫人们送入皇城参加自己的“喜宴”,皇帝钦点了送亲使臣,秦文月虽非皇家公主,也是赫赫扬扬安排了隆重的送亲队伍,会将她一路送往赞西。
秦文月此刻已盘起了高髻,为她的细长眼眉更添风韵,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让自己留下了,宴席中,目光时不时落在那娴静婉约的梁贵妃身上,这位公主看起来并没什么了不得,她真的行吗?
“皇上,陈太医说,我恐怕会早产。”台上敲锣打鼓,坐在皇帝身边的珉儿忽然说出这句话。
项晔唬得面色一震,只当是天大的事:“为什么?”
珉儿却道:“皇上只管看戏,我们假装说闲话,随口说说。”
项晔问:“何必此刻说,我们回上阳殿慢慢说。”
珉儿道:“这会儿我们都冷静呐,在上阳殿慢慢说,就不能冷静了。”
项晔饮了酒,放下酒杯便努力让自己看来很平静:“你说。”
“陈太医说我已经随时可以生了,虽说有一定的危险,但臣妾和孩子都很好,不会出事,也差不了那几天。”珉儿缓缓道,“显然那聪明的人,选择了以退为进,她绝不会轻易先走出一步的,皇上和我必须给她制造机会,不然一直等下去,拖到何时?”
项晔压着情绪道:“你的身体要紧,不必牵扯到这件事上来。”
珉儿却笑,像是见着台上的表演高兴,手里拿了一粒葡萄,清雅忙上来帮着剥皮,她也不避开清雅,就对项晔说:“秦文月出嫁后,皇上总该谢谢梁贵妃吧,就在您去玉明宫的那晚,我把孩子生下来。”
“岂是说生就能生的,你不要胡来。”
“陈太医很有把握,相反的,您总不能等我要生了,再去找贵妃,不是太假了吗?”
“不可以……”
“那就算了。”
项晔一怔,珉儿说了那么多,却没有强求,他不得不转过脸来看她,珉儿脸上有淡淡的怒意,说不出是为什么,沉吟半晌方问:“为什么着急?”
珉儿看似淡淡,话语却沉重:“她太完美了,我心里不踏实,不是信不过皇上,只是不想把危险的人长久地留在您身边,就权当是我小心眼。皇上看不惯的话,自然有这一位让您赏心悦目。”
两人的气氛有些尴尬,就是在一旁的清雅,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真假了,但她记得娘娘说过,皇上太疼惜她,他们俩除了闹着玩,根本没法儿翻脸,皇帝在外头,怕是装也装不出来,又怎么教人信服呢。
珉儿慢慢地吃了清雅递上的葡萄,依旧平静的看戏,可是她身边的人,脸上有些藏不住了。而这些藏不住的情绪,很好地落在了在座所有人的眼里,珉儿咽下葡萄,也松了口气。
诡异的气氛,在宴会上蔓延开,众人好奇帝后之间发生了什么,让皇帝的脸这么难看。而即便没有这一出,也没什么人在乎秦文月,她被远远地隔开,被人团团围住,就是她想鱼死网破地做些什么,也束手无策。
宴会散去,太后一句“一路珍重”,一切都结束了。
而皇帝的心思早就不在这里,太后一走,他立刻就带着珉儿回上阳殿,又舍不得走太急伤着她的身体和孩子,大军对阵刀剑逼在眼前都不皱眉的英雄,被一句早产吓得魂魄都要散了。
珉儿喊来陈太医,果然不是她故意要这么做的,陈太医说:“娘娘这几日出现消渴之症,虽不严重,但难保会恶化,娘娘腹中的胎儿已长全了日子,虽说催产有危险,总好过消渴症日益严重,母子俱损。”
项晔眉头紧蹙:“朕听不懂,朕只知道,绝不能伤了皇后,真不威胁你,因为你必须做到。”
不想陈太医就说:“那就请皇上照娘娘的安排,允许臣为娘娘催产。”
项晔一愣,珉儿在旁笑:“怎么样?皇上应吗?”
陈太医被屏退,项晔抓着珉儿的手说:“真的不会有事吗?”
珉儿摇头:“我怕的,所以皇上要尽快回来我身边。”
皇帝的心跳得他浮躁不已,竟微微红了眼睛道:“为什么会有消渴症,你不是一向很好?”
“孕妇好像是会这里痛那里痛的,我已经算好的了。”珉儿想伸手揉一揉皇帝的脸颊,可挺着肚子把彼此隔开了,她失笑,“不是也好,孩子生出来,你就能为所欲为了。”
项晔无法安心:“朕不乐意你做这么大的牺牲。”
珉儿恼道:“傻不傻呀,是我的身体出了状况,才顺便利用了这个机会,皇上要是实在不忍心的,那就不要做那件事。只简简单单让陈太医为我催产,到时候你都守在我身边。若不然,等我的消渴之症越发厉害,再着急吗?陈太医说是因为腹中胎儿,才引起这种症状,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项晔犹豫了大半夜,珉儿也不催他,最后他大半夜又把陈太医折腾来仔仔细细地问,才总算松口了。
而第二天,秦文月就走了,送亲的队伍虽然浩浩荡荡,可却没什么人去为她祝贺与道别,冷冷清清地离了京城,一路往西边去,尚不知她这一去,会不会在赞西国掀起什么风波。
宫里,在秦文月离京后第二天,傍晚时,周怀亲自到玉明宫告知皇帝夜里要过来。
海珠惊喜万分,带着宫女们上上下下地打扫收拾,梁若君心里惴惴不安,坐在镜台前,一时不知该梳什么发髻戴什么簪子,一转眼,天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