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不是会撒谎的人,做戏也远不如他的兄长,他只是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从容,至少先把这些事告诉皇帝,再决定如何应对珉儿。
然而眼前的光景,让沈哲想起了四年前的琴州,当时皇帝把她送给自己,换做别的女人或许就认命了,即便不认命也不会有胆魄闯回皇宫质问皇帝为什么。秋珉儿虽然不再是当年元州城外的小姑娘,可她和四年前一样,容不得别人来左右或决定她的人生,皇帝口口声声说珉儿强势,一点也不夸张。沈哲如今越发觉得,只有哥哥那样的英雄,才配得上她。
他们不欢而散,沈哲一脸沉默地走了出去,清雅在外面看见,猜想不会有什么好事,而皇后很快就把她叫进去了。珉儿不是吓唬沈哲才在嘴上随便说说,她真的要走这一步,虽然不知道这一步能走向哪里去,就算项晔彻底抛下她了,她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沈哲离宫后,并没有径直前往别庄,他要提防很多人跟踪自己的去向,待确信无人能察觉他的行迹后,才悄然出现在了城郊别庄,而他的哥哥,正吊着那重伤的胳膊,在沙盘里行兵布阵。
“您今天换过药了吗?”沈哲站在门前,一脸没好气,他不是二十郎当的毛头小子了,也有脾气了。
“你这语气?”项晔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怎么大白天的来了,你要小心,珉儿兴许就跟在你后面呢。”
“若是我真的把她带来呢?”
“沈哲?”
气氛有些紧张,皇帝若真的动了怒,沈哲还是会有所忌惮,避开了兄长的目光,冷冷地说:“有要紧的事向您禀告,您的计划恐怕要和皇后起冲突了,再拖下去,宫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事。”
项晔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眉头紧锁:“怎么了?”
沈哲把珉儿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皇帝,但他不知道珉儿打算做什么,话语里听来,该是像当初逼迫梁若君一样,逼得淑贵妃对珉儿动手,她应该是想用自己受到伤害,来把皇帝逼出去。
“她是动真格的。”沈哲道,“她说淑贵妃是无辜的,如果她遭遇不幸,千万不要追究淑贵妃,要善待贵妃和她的儿子们。”
项晔没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握着拳头,而受伤的手一握拳就是钻心的疼,疼得他脑袋十分清醒,他太了解珉儿了,珉儿一定会说到做到。
沈哲见皇帝神情动摇,便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不然谁也拦不住她。”
项晔缓缓闭上眼睛,露出无奈的笑容,再睁开眼时,转身拿了一支小旗帜插在沙盘里,对沈哲道:“五年后,要让梁国把这一块地送给朕。”
“哥?你不担心她?”
“在你看来,我只是在为珉儿考虑是吗?”项晔背对着沈哲,说道,“为什么不想想淑贵妃?她嫁入纪州王府后,把所有都给了朕和这个家,后来珉儿来了,她嫉妒过挣扎过,甚至想做些什么伤害她,可每次到头来珉儿从未真正受到伤害,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是淑贵妃。”
沈哲也算了解这位昔日的小嫂子,提醒皇帝:“既然您明白,眼下您要送走淑贵妃,等同是要她的命,她宁愿死在宫里也不会走。”
项晔继续道:“朕与她若没有情分,哪里来的沣儿和浩儿,虽然情分已经到了尽头,再也无法勾起男欢女爱的激动,可朕也不能辜负她伤害她。但你可知,她反反复复地挣扎了无数次,就算今天朕回宫去在她和皇后之间把一碗水端平,她好了一阵子后,又会反复,四年来一次又一次,这样下去,她最后一定会疯的。”
皇帝转过身,坚定地对沈哲说:“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朕注定是负心的人,换做别的女人或许能平安共处,可她们两个不行。珉儿太聪明太强势,淑贵妃太纠结太懦弱,她们若真的能争起来,朕反而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偏偏争不起来,难道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折腾一辈子?”
沈哲没有这齐人之福的烦恼,他不能理解兄长到底在想什么,既然这么决绝这么冷酷无情,不如一刀杀了淑贵妃,岂不是干干净净?当然,谁也下不了那个手,就算轮到他自己,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但他相信皇帝说的,皇帝就这么回去的话,宫里看似恢复了宁静,实则好些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正月里皇后就要生了,生的若是嫡子,淑贵妃一定会为了立储的事把自己逼疯,生的若是公主,而皇帝依旧没有立储的意思的话,淑贵妃还是会把自己逼疯。
这么一想,沈哲好像明白了。
“你准备的怎么样了?”项晔问道。
“都安排好了。”
皇帝颔首,嘱咐沈哲:“那就立刻动手,不管珉儿要做什么,你先于她就是了,朕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你不必担心。”
沈哲却问道:“如果事情不照着您预想的发展呢,如果淑贵妃始终不肯出手?”
项晔摇头:“她会的。”
离开之前,沈哲对兄长说:“没想到有一天,把您逼得无可奈何的,会是女人之间的事。不得不承认,您说了那么多是为淑贵妃着想的话,可您最终还是选择了皇后,如果您放弃皇后,就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一句话就足够了。”
项晔没说话,他这辈子注定对不起江氏,他早就有自知之明,可难道真的要纠缠一辈子?他是活该,这是他的罪孽,可凭什么要珉儿也承担这一切?就算放弃珉儿选择淑贵妃,往后的人生他们也不会幸福,淑贵妃依旧会反反复复地怀疑和自卑,可是选择珉儿,至少珉儿会幸福。
转眼间,十月也将过去,皇帝依旧杳无音讯,而今年的冬天特别得冷。皇后没有再过问朝政,但照旧每日会见一些人,沈哲和宋渊是上阳殿的座上宾,昔日为上阳殿订下的种种规矩,都不复存在了。流言蜚语也没有被大雪掩盖,毕竟朝廷上还有很多人,企图让皇后远离朝政。
这一日,淑贵妃从长寿宫归来,手里牵着三皇子,正和孩子一起背诗,也许是因为孩子越来越聪明,得到了太后的夸赞她心情不坏,精神看着比往日好多了。
一行人从太液池边过,冷不丁听到前头女人说话的声音,从雪松背后转出两个女人,一个拉着一个道:“嫂嫂,您怎么能对皇后娘娘说这种话,娘娘若是真的动怒,您担待得起吗?”
淑贵妃认得这两人,一个是宋渊的妹妹宋玲珑,另一个便是他的妻子,而宋夫人正激动地说:“玲珑你对我说句实话,皇后和你哥哥的事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淑贵妃心里一紧,出声道:“你们在说什么?”
宋氏姑嫂见贵妃来了,都紧张得不行,但不论淑贵妃怎么问,她们也不会再开口提方才的话,宋玲珑更是借口皇后还等着见她,匆匆要离去,可她无论怎么催促嫂子,宋夫人就是不肯跟她走。
玲珑不愿在淑贵妃面前和嫂子拉拉扯扯,便只好一个人先离去,留下宋夫人站在原地,紧紧咬着唇,一脸愤怒激动,淑贵妃看了又看,问道:“夫人,你没事吧?”
宋夫人浑身都哆嗦着,僵硬地摇了摇头,本是想退开几步给淑贵妃让路,不想脚下一软跌在地上,整个人陷进了雪窝里。
“快把宋夫人搀扶起来。”淑贵妃命身边的宫人,她抬头看宋玲珑脚步匆匆,再低头看宋夫人失魂落魄,温和地说,“去安乐宫烤烤火,你的衣裳都湿了,这样回去病了可了不得。”
宋夫人冻得浑身僵硬,脸色比雪还要惨白,安乐宫的人带她走,她也没反抗,跟着淑贵妃就走了。
到了安乐宫,待身体回暖,精神也缓和些,尔珍把宋夫人带到了淑贵妃的面前,只听贵妃和气地问:“你和玲珑吵架了吗,你们姑嫂这是怎么了?”
宋夫人只是摇头,嘴唇都快被她自己咬破了,可她这个样子特别像一个人,淑贵妃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其实你们说的话,我听见了,你现在笃定不开口,我也不会逼迫你。”淑贵妃和气地说,“但我也要提醒你,上阳殿里的事,不该你过问,不论皇后和你家宋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辈子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还有儿子,就算不顾自己,也要想想你的孩子。”
宋夫人惊愕地看着淑贵妃:“娘娘……您、您这话什么意思?”
淑贵妃道:“你家公子很得我们二殿下的喜欢,将来必定是有用之才,和皇帝一起长大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当然,也要我们二殿下能做皇上是不是?”
宋夫人点了点头,淑贵妃道:“那你说说,你和玲珑在争论什么,皇后娘娘和宋渊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