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辅初年,大金的新皇手段雷厉,短短几月就平定了中原动乱几十年的朝堂。江湖中原有不忿,不愿轻易做了亡国之民,可新皇软硬并施,不但官来归者复其位,民来归者还其家,还大张皇榜言明江湖自有江湖的处世之道,只要不违了禁令,朝堂概不插手。
如此一来,流离失所的难民早已没了意见,而那些义愤填膺的江湖中人当真闯上都城去,见了浩浩荡荡的大金将士,也不免退缩下来。
于是在新皇入主中原的第三年,关内终于真正宁静了下来。荒废的农田重生了绿芽,破败的房屋添砖加瓦,邻里乡间再一次转出了机杼的吱呀声,平民百姓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渐渐忘却了三年前的那一场灭顶之祸
比起民间春种秋收的悠然景象,江湖显然要萧条许多,往日里鼎盛一时的名门大派要么在黄山全军覆没,要么在那场旷日的战火中元气大伤,时至今日,有的再不闻姓名,有的重头开始,只有那唯一在战火中屹立不倒的九华派雄踞西南,不声不响地称霸武林。
人们都在心底里默认九华派的地位,倒不因其它,而是新皇着实对九华派青眼有加,屡屡赐地封赏,到了第三年时,九华派竟已食邑万户。
甚少有人知道缘由,仅有一些白发苍苍上了大年纪的老人家,才会在茶余饭后感叹一句,“这九华派的两代掌门,真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可待子孙好奇再问时,老人家都闭了口,再不多谈。
当然天底下的疑问那么多,是传不进皇宫里的,毕竟宫里也有自己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中原的许多汉臣头一次见了新皇,心中都大为诧异,瞧新皇周遭的大金护卫,各各威武雄壮彪悍非凡,怎么拥戴出的皇帝看起来竟一副弱不禁风的文弱模样。
他们自然不敢问出口,只在私底下四周无人时才敢提上一嘴,谦王尚在时根本没有他们说话的份,对那场中原与大金的决战也只有所耳闻,便有人猜测道:“许是决战时受了重伤才变得如此虚弱。”
而后又有人问:“可我怎么听闻,大金原是个女皇帝来着?”
众人有了片刻沉默,便因着小命要紧也不再多言了,毕竟他们刚脱了谦王的虎穴,难得有了些快活日子。新皇虽是蛮夷出身,治理起天下倒是井井有条,也无甚可挑剔的地方了。
也是因为皇帝不通武艺,毫无自保之力,禁军将寝宫四周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似是生怕有一只蚊子飞进去。
蚊子能不能飞进去是不清楚,反正每月十五的深夜,定是会有个黑影在皇宫内飞檐走壁,也不知从哪就钻进了皇帝寝宫中。
直到人影稳稳地立在眼前,皇帝才抬起头,苍白的面上露出笑来,一边配合地把手腕露出来,一边打趣道:“今日可是来晚了许多,被什么绊住脚了?”
姜流霜翻了翻眼睛,不客气的坐在了皇帝的御驾上,手已经习惯性地去给他把脉,随口道:“还不是你那好妹妹,定要我陪她练剑,我胳膊都快断了。”
夜诀沉微微笑道:“她现在打不过你,你还不多欺负她几次,否则日后都没这个机会了。”
姜流霜没再答话,眉头却皱了起来,搭在他腕上的手迟疑地收了回来。
夜诀沉见她脸色不好,也不甚在意,笑道:“还剩三年?或是五年?”
姜流霜瞪了他一眼,气冲冲道:“反正不超过十年了。”
夜诀沉闻言更是一副放松的模样,似是在说“那不还早着呢么”。姜流霜本还气着,可渐渐这气也就生不下去了,她心里知道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结局。
姜流霜又怨起了自己,若是三年前在萧白玉想要支开自己的时候再坚持一下,或者多留一会儿,就不会有那样惨烈的事发生,也不会让沉哥哥耗尽了一身的通天神功和大半性命。
可她又心里明白,纵使萧白玉不去,秦红药也不可能从那场生死决斗中活下来,都是早就注定的事。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从怀里掏出炼好的补气丹,每月送来一次,尽量维持住沉哥哥逐渐衰败的身体。
夜诀尘接过丹药端正地放在桌上,再开口时已换了话题:“北漠那边,怎么样了?”
他不愿再谈这些事,他自有许多对不起她们的地方,为她们做到这一步原本也是应该的。姜流霜懂他不曾说出的话,便也打起精神道:“还是老样子呗,一个不肯进去一个不肯出来,我和堂妹拖都拖不动。”
夜诀沉闻言有些诧异,摸了摸下巴问道:“还没见着呢?”
一提起这个姜流霜就想挠墙,一脸烦躁道:“我脑袋都痛了,她俩就跟两头犟牛似的。”
姜流霜最终也没能从沉哥哥那得到什么有用的法子,只得拉着一张脸回了北漠,刚走进药庐,还没来得及踏进门,就听见后院一阵叮呤咣啷的乒乓声。姜流霜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她好像已经能预见将会看到什么了。
她一绕到后院,果不其然瞧见原本乘放药材的瓦罐被当成了靶子,碎了一地,还好那人先将药材取出放在了一边,否则她定要冲上去将那人暴揍一顿。
正好趁着她现在打不过自己,姜流霜恨恨地想。
可站在碎片中心的那人瞧见主人回来了,非但没有一丝歉疚,反倒得意洋洋地扛着黄巢剑,一双眸神采奕奕,纵使身穿一身粗布麻衣都不掩她的凤凰清姿。
“你总算回来了,快来陪我练剑。”秦红药反手一挥,将黄巢剑抬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笑的爽朗:“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这玩意这么有趣,白让它当了一年挂饰。”
姜流霜这次没忍住,一个白眼翻到了天上,姑奶奶,你要是还能想起来,就知道你拿着“这玩意”染过多少鲜血。
可她想不起来了,那日姜流霜千赶万赶冲到邺城时,眼里只剩了经脉尽断的秦红药和再无一丝气息的萧白玉。靠着萧白玉服下的那颗九转还魂丹和沉哥哥的绝世神功,终是从阎王手中抢下了两条命,两条干干净净如白纸一般的性命。
经脉重塑筋络洗净后,她们二人丢了武功,失了记忆,安安静静地沉睡了两年之久。再睁开眼时,满目琳琅,宛如初生。
姜流霜走近几步,脚底踏过瓦片的迸裂声犹如她心碎的声音,她咬着牙道:“你就不能去镇上的擂台打去么,除了霍霍我的药铺你再没事可做了是吗?”
秦红药嗤笑一声道:“擂台?我去了两次,没一个能打的,再就没人敢上了。”
姜流霜双眼一亮,趁机道:“我不是早同你说了么,我有位友人住在镇子东边的绿洲里,刀法很是精妙,你不如去讨教讨教?”
秦红药皱了皱眉,笑意淡了下来,每次一提到绿洲她总觉得心里不太舒坦,好像她不该一个人踏进那片绿洲似的,定要有人陪着。可要谁陪着,她也说不明白,便干脆利落地摆了摆手,道:“不去。”
姜流霜觉得自己又开始头疼了,当初秦红药早醒了一个月,谁也说不清萧白玉何时会醒,怕她看到了沉睡中的人又生出什么事来,便将两人暂时分了开来。一个送去绿洲,一个留在镇上,想着等两人都清醒了再做打算。
可谁曾想,这两人醒后足足一年,竟是一面也不曾见到。
她正心烦着,堂妹就从门外走进来,瞧见后院一片狼藉的模样,也是愣了一下。姜潭月挠了挠额角,问道:“秦姐姐,这瓦罐里的药材呢,我有个方子要用。”
秦红药往木桌上一指,姜潭月松了口气,正要去挑拣,手腕却忽的被堂姐拉住了。姜流霜故意咳了一下道:“这药材暴露了这么久,早就失了药效,我们还怎么给人开方子?”
姜潭月困惑地望了眼堂姐,又瞅了瞅桌上完好的药材,不知堂姐这是要搞哪一出。秦红药闻言顿了一下,气焰虽是一点没变,语气倒还算诚恳:“我去采,药地在何处?”
姜潭月刚要说点什么,姜流霜就用力握了下她的手腕,自顾自道:“出镇子往东北走,山坳下就是种好的药地,每样来一份。”
秦红药点点头,毫不怜惜地把黄巢剑随手一扔,转头便去了。姜潭月还没来得及问一嘴,又被堂姐拽的急匆匆往外走,她一头雾水地问道:“堂姐,我们这是去哪?”
“当然是去绿洲啊,好不容易把红药骗出去了,赶紧去把另一位也骗出来。”
姜潭月想了想,还是提醒道:“可是玉姐姐从不肯踏出绿洲一步啊。”
姜流霜当然知道,甚至清楚萧白玉不肯离开的缘由,纵使记忆随武功消散,但身体的某一部分依旧还记得,那片绿洲,可是她们曾经拜天地的祠堂。
果然,她们钻进绿洲中的竹林,弯折了几步,就瞧见一席雪白身影立在湖畔,正在修剪竹子过长的枝叶。湖面泛起淡淡的雾气,青绿的叶微微摇晃,衬着那身影更加纯净出尘。
姜潭月瞧见了玉姐姐,忍不住小跑了几步,引得萧白玉向这边看来。她面上浮出笑意,暂时将手中的刀放在一旁,将修剪下来的枝叶堆成一拢,免得绊倒来人。
姜流霜瞟了一眼被当成柴斧的阎泣刀,心下啧啧两声,暗想这两人当真一个模样。她刻意落后了几步,趁着堂妹和萧白玉闲话家常时在竹林中动了些手脚,过了片刻才忽的插话道:“白玉,我瞧这竹子似是害了虫病,叶子都有些泛黄了。”
萧白玉本还坐在湖畔的石椅上,闻言立时快步走了过来,蹙眉看着姜流霜指着的几根修竹,果然瞧见原本绿油油地枝叶不知何时干枯发黄了起来。
“真是奇怪,我今日照料竹林时怎地未曾发觉。”
萧白玉抚了抚竹干,她异常珍视这片竹林,这喜爱虽没来由,可一年里一日复一日都在悉心照料它们,此时见它们害了虫病,就像是自己身体有了不舒坦一样。
姜潭月探头过来一瞧,顿时就明白了堂姐口中的“骗”是何意,当下便忙着助火道:“看来这虫病不轻,不除去的话这片竹林都要染了。”
姜流霜接话道:“我倒是知道西北处有一道山坳,那下面生了些除虫草……”
萧白玉有些迟疑,她不愿出这片绿洲,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本就属于这里,就该一直一直留在这。可眼看着视若珍宝的竹林染上虫病就要渐渐死去,她略一踟躇,还是拔腿便向林外走去,一向彬彬有礼的人就连道谢也忘了。
姜流霜站在原地看着她飘然远去的背影,嘴角一松,终于露出真心的笑来。姜潭月站在身边勾住了她的手指,轻声问道:“我们要跟上去么?”
姜流霜回握住她的手,摇头道:“都留给她们自己罢。”
姜潭月歪了歪头,脸上还是有些担忧,不确定地问道:“万一她们见了面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姜流霜沉默了一下,坚定道:“那就再见一面,若还是不行,便天天见,日日见。”
有风卷着黄沙吹响竹林,林中枝叶悉索摇晃,挡下了风沙,只余了清爽的微风,缓缓吹进了绿洲。
像是又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