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差吏躬身等在一旁,陆钧只得对陈礼文道:“陈公子,既是知县大人盛情相邀,你我就改日再叙吧。”
陈礼文也颇为扫兴,点了点头,道:“思予是我的字,陆公子以后称我思予便好。”
陆钧应了一声,他两人便一前一后,跟着那差吏往县学学宫走去。陆钧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要考虑一下取个字什么的,以便往后别人好称呼,要知道,在大魏,男子行冠礼以后,除了别人动怒骂你的时候,是没有人会直呼你的名字的。像如今一则他们年纪都还小,二则他们这里社会关系也很简单,没有什么需要交际的场合,所以有个名字,也就够了。若是女子,很多连名字都没有,最后只是冠以夫家的姓被称为某太太,要么就是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留着原来姓氏,但也很少有人会那样去称呼她。
正想着,他们已经到了近处。陆钧抬头一瞧,只见县学宫前早早就架起高台,台上台下都贴着一篇篇的文章,皆为县学生员所作,高台上多是头戴方巾的秀才,在为了方才教谕讲的几句经中的集注议论不休。学谕就在台上把那些文章圈圈点点,一路改来,王知县则端坐在台下不远处学宫前的地方,眼睛直盯着陈礼文,不过一刻就催人过来看看,这陈公子到底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可以为之效劳的。
在一片混乱之中,陆钧终于找到了常晓成和李尚源,周峙正催着他们把文章也贴出去,让别人评判。常晓成见陆钧来了,颇不情愿的对陆钧道:“我瞧这些中了秀才的学识也不过尔尔,那教谕批的文字更是乏善可陈。我还不如把文章让你二人给我改呢,他们懂什么”
正说着,只听台上的议论声渐渐小了,只剩下两个人在那里争辩,辩的好像是诗经里的庭燎一篇。陆钧粗略的读过一遍诗经,因此倒也懂些。由于这些生员的本经几乎都是诗经,所以他们对这场辩论特别关注,大家都停住了议论,一起听着。
陆钧听一个年轻的儒生道:“这位兄台,我已说过,‘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此诗自古皆以为,是为赞美宣王早起勤政所做。你偏说是因为宣王中年怠政,人作以谏之。我问问你,这理由何来呢?难道‘夜如何其?’不是宣王问宫廷中掌报晓之人的话么?”
常晓成对诗经也很感兴趣,拉着陆钧道:“走,上去看看。”
陆钧随他往上走去,见那年轻的生员对面站着一个踩着破棉靴,袍子补的东一块,西一块的老儒生。这老儒生估计也有五十多岁了,嗓子沙哑,斜着眼,被那年轻人驳斥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支支吾吾的在那里反复道:“本是有劝谏之意,只是未明言而已”
众人一阵哄笑,教谕在一旁道:“诗经中的经义,皆以朱子集注为准,不得擅自揣摩!”说罢,又指着那老儒生道:“研读四书五经,最忌望文生义,且除了集注外,其余都是妄论。你也有些年纪了,难道朱子的注释还未读熟么,非要自己去想东想西,尽走些歪路,又带坏了后人!”
陆钧听了,心中不免感叹,心想,这样取出来的士子,就算是读了这些经书,都是死记硬背,又有什么用呢?
陈礼文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上了台来,听教谕把那老儒生训斥的满面羞惭,往下退去,便道:“说到这庭燎一节,我倒是以为,这诗并非成于周宣王时,而是周襄王在‘践土之盟后所做。’”
他这话一出,满台哗然。陈礼文似乎早料到众人有这样的反应,他笑了一笑,接着道:“虽然诗经不是我的本经,但我也曾花些时间去研究过,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诸位指正。”
陆钧在读春秋,因此他对这“践土之盟”一节还算熟悉。这一段历史说的是东周时周王室衰微,各诸侯国接连称霸。周襄王时候,晋文公大败不听周王号令的楚国,在践土与诸国签订盟约,周襄王名为天子,实际上已经被架空。晋文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中原之主。
只听陈礼文道:“此诗表面看来,确实似是说的那大殿中所点的灯火,但这诗经上下,又有几篇是单纯赞美,而不言他事的呢。在我看来,若是如此解说,那不过是望文生义而已。‘夜’未央——夜应通一个‘野’字,此处乃是周襄王询问臣下,结盟一事如何了,而臣下答道,晋文公还未有篡权之意,只是他惹起的战火燎原,已经烧及四野。而后面的‘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应为‘君子置旨’,说的是晋文公会盟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要重新为周襄王树立王权的威信,而后面,则是说的他的车马军队大胜楚人,锵锵之声。”
这回,听的人都目瞪口呆,连教谕也不住摇头道:“陈公子,学生我知道你从小博闻强记,熟读诸子百家,但这一段诗,是从来无人这样讲的。”
陈礼文见众人都不信他,也不坚持,只是摇头道:“罢了罢了,我说的不过也是一种猜测而已。其实前朝也有人以诗经中此篇作诗唱和歌咏早朝之景,可见前人也多半以为这诗说的是发生在宫中的事。或许我猜的错了,又或许,这诗中所言另有其人,谁知道呢。”
教谕见他又要谈诗,忙拦住话头,道:“嗯,这两句诗经之解,诸位已经辩的很透彻了,下面依照惯例,我要出题考考各位,不知有谁想要一试?”
常晓成打从那天从去陆家的巷子里见着了陈礼文,就看他很不顺眼,后来又听说他救了陆茗,更把陈礼文当作了自己的眼中钉。陆钧心想,他这还是不知道陆茗那天夸赞陈礼文的事,若是他知道了,还不得当场跳起来跟陈礼文拼命?
因此,为了常晓成和陈礼文两个人的安全,陆钧决定,坚决不能让常晓成知道陆茗那天晚上提起陈礼文的时候的反应。
陆钧没有去接受教谕考校的打算,因此就往旁边让了让,谁知常晓成却从他身后一步跨了出来,道:“我来一试。”
说罢,又指着陈礼文对教谕道:“教官,一个人做无聊,能不能向这位陈公子请教请教啊?”
教谕乍一看常晓成连头巾都没有,刚想拒绝,第二眼又认出这是那日范督学宴请的社学里几个孩子其中一个,常秀才的儿子,于是便好意劝他道:“常晓成,督学虽然赏识你,但你毕竟没进过科场,年纪还小,你做一个试试也就罢了,陈公子是中过小三元的人,你如何和他比?”
常晓成故作惊讶道:“原来陈公子这么厉害,失敬,失敬!既然如此,那就更要请陈公子不吝赐教了!”
陈礼文微微笑道:“这就是‘岿然占鳌头’的常公子吧?你说的不错,教官,我二人只是切磋,并非比试。何况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大不了我们做得各有千秋,互相取长补短罢了。”
陆钧和李尚源互望一眼,心里都暗暗叫苦,常晓成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错了,非要和这陈礼文一争高低。
这可给教谕出了一个难题。虽然他觉得陈礼文应该不至于比不过常晓成,但听说常晓成这小子目前是社学里学问最好的,而且素来擅长现场发挥。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让士子们觉得他太过偏袒陈礼文,尤其是这题目,到底该怎么出才好呢?
下面的士子们可不管这些,都觉得能看一回好戏,格外激动。纷纷开口催促道:“教官,快出题目吧!”
估计是发觉这边情况有异,周峙和王知县先后赶了过来,发现常晓成又在犯傻,一个个气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王知县埋怨周峙把他带来,周峙埋怨李尚源没把他看好,李尚源只能一个劲儿的赔不是。陆钧也没办法,他一方面觉得常晓成没什么赢的把握,另一方面却又希望常晓成能赢,如果常晓成赢了的话,还是很能鼓舞洛陵士子的人心的。
教谕不敢开口,周围的人们却等的着急,开始出起了主意,有的道:“比对诗吧!”有的又道:“让他们二人各做一篇文章如何?”
教谕估计自己不能再干等下去了,心中想道:“我自然不能给他两人出一样的题,但却又得十分相似的”正好听见下面有人说让他们做文章,于是这教谕灵机一动,开口道:“嗯,做文章要花许多时间,咱们这文会还要给别人比试的机会,不能等那么久。不如你两人就试着各做一个破题吧。”
陆钧一听,心想,这比法看似公平,其实并非如此。陈礼文的爹本来就是状元,一肚子的四书五经,给他儿子取名显然也脱不出圣贤之言的套路,而常晓成这个名字要想作出破题,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不过,陆钧并不太为常晓成担心。常晓成这人往往是遇强则强,关键时刻颇有急智。相反的,陆钧倒是有些期待,想知道他们能做出怎样的破题来。
果然,常晓成听罢,道:“这有何难?!既然是以各自的名字做破题,题目不同,那就无需纸笔,我直接说啦!”
教谕一惊,心中想道,这小子怎么这么快就想出来了,不过,他再转头一瞧,陈礼文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于是便道:“常晓成,不得无礼。陈公子年长于你,理应是他先。”
于是,他伸手对陈礼文一请,道:“陈公子,你可想好了么?”
陈礼文道:“自然。若是教官允许,我便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