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月的行军,从华夏大陆最南端的南楚盛都一直到最西端的西北大漠,成就了南楚黑衣卫光照后世的魔鬼称号,楚离能够不声不响、悄无声息的一路来到楼兰城下才被联军发现,实在不是巧合,背后所付出的代价,足以载入史册,作为最为血腥的代表。
十三天之前,楚离从盛都出发,所帅三万黑衣卫,五万南疆边军,全部是一色的精锐骑兵,他们这些人多年来跟随楚离出生入死,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身经百战,经验十分丰富。在向导的带领下,楚军专门挑拣偏僻的小路行走,避开了大路上滚滚而来的匈奴西川北秦联军,将马蹄包裹起来,对士兵下达了禁口令,广派斥候,一路小心谨慎,秘密行进。
接到青夏的消息之后,楚离马不停蹄的一路赶回盛都,然而回去之后才发现上当受骗,男人雷霆震怒,带着大军掉头杀回大漠。回盛都的时间整整用了将近二十日,那就说明青夏必定已在楼兰坚守二十日,她带着区区不到一万人对抗各国联军三十多万,哪里会有半点胜算?出兵的那一天,南楚百官跪在御道上,死谏挽留,长老院的几名大长老痛哭流涕,险些一头撞死在楚离的面前。
南楚边境封锁,绝不会放过一点传递而出的消息,大司马明远亲自坐镇,统筹国内情报来源出处,楚离也一路潜行,绝不流露半点踪迹。然而,尽管他能够避开大股的兵马,但是对于零散各地的兵勇、斥候、逃兵、村民,想要全部躲过,那是不可能的,而且进入沙漠之后,还需经过一些小型的村落和城镇,想要完全瞒过他们的耳目,根本就不可能办到。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多过一个时辰,楼兰覆灭的危机就更大,楚离面色阴沉,一双眉几乎紧紧的皱在一起,终于,冷冽的男人下令:遇人杀人,遇城屠城,绝不留下一个活口!
这是历史上最为浩大的一场屠杀,所有的楚军都已经杀的麻木,他们在坚决执行楚皇命令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心锻炼成了精钢顽铁,手段比冲进中原土地的匈奴人更加狠辣。无数的村庄化成焦土,无数的匈奴百姓被终结了性命,楚离的军队经过哪里,哪里就被夷为平地,哪里就被鲜血彻底淹没,黑暗的战火之中,除了新生的婴儿,无人能够躲过这一场可怕的屠杀,次日天明时分,只有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悲凉的回荡在翻滚着漆黑烟雾的废墟里,有气无力,渐渐消失。
战争的铁蹄,就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在无情的蹂躏着那些无辜的人们。
然而,在越过龙牙沙漠之后,却传来了楼兰城摇摇欲坠的消息,最先隐蔽在大漠中的斥候回报,各方联军以车轮战连续不断的攻打楼兰,夏都督的东南军,已经不堪重负,眼看就要城破人亡了。
煌煌的王者,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心头的愤怒,此次前往大漠,实际是中了燕回和骨力阿术的奸计,没有找到南疆大长老不说,还损失惨重,青夏更是为了营救自己而陷入死地,若是她真的有事,他又该如何自处?
男人暴怒之下,索性不再隐藏踪迹,带着八万大军,一路冲杀,向着盘踞在大漠上的各方军队杀将而去。那些被各方势力留在路上,准备接应各自大军回撤的军队突然遭遇这头愤怒的狮子,怎能组织起有效的攻势,三下两下就被楚离斩草除根。无论是村庄,部落,军队,全都不能幸免,绝望中的男人自暴自弃的放手大干,不计后果的残忍屠杀,马蹄过处到处都是横流的鲜血,等到他们接近楼兰的时候,身后已经堆积了上百万的尸首。
这是一场毫无人性的屠杀,就连当初匈奴人打破阴山,冲进中土,都没有造成这样大的杀戮。尸首焦土之上,每每都有高挂的黑龙旗和楚离血淋淋的亲笔题字:来而不往非礼也,各位请笑纳。
楚离终于不再隐蔽自己,他堂堂正正的打着南楚的旗帜,昭告天下自己的目的,六年前,在白鹿原上,他曾经不顾举国的反对,一意孤行的去营救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今日,他也这般放肆无顾及的呼啸而来,用百万亡灵,作为自己前进的挽歌!
和她的性命相比,那些微薄的虚名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就算被天下苍生所弃,被万千生灵唾骂,又有何妨?如果她真的被匈奴人所伤,那他就要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命一同屠灭,为她陪葬。
夕阳西下,战事进行的越发惨烈,楚皇的突然到来,让城内所剩的东南楚军士气大振,楚军里外夹击,攻势猛烈,联军久战,本已疲惫,再加上齐安猝死,东齐阵型大乱,匈奴和西川各自为战,很快就被楚军撕开了防线,如同尖刀一般狠狠的插了进来。
天色渐黑,又渐渐明亮,漫长而漆黑的长夜终于缓缓过去,第一缕璀璨的阳光驱散了清晨的薄雾,联军终于如潮水般溃败而去,仓皇向西,一路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漆黑的战旗招展飘摇,所有的南楚军人们放声大笑,兴奋的欢呼声冲破云霄,渐渐在天幕上汇成一股无法阻挡的洪流,咆哮且昂扬,充满了高昂的喜悦。
一身黑甲的男人在众多黑衣卫的护卫下脚步匆忙的走上城楼,冰冷的铠甲穿在他的身上,一双剑眉紧紧皱起,双眼闪动着黑暗的光泽,鼻梁英挺,嘴唇紧抿,铠甲上还有鲜血的味道,锋利的佩剑仍旧在不断的向下滴着血水,护腕已经残破,隐隐有伤口在向外渗着血丝,他的周身都是低沉压抑的颜色,充满了欲噬人的锋芒。然而,在他的腰间,却悬挂着一只翠绿的玉佩,晶莹剔透,宛若琉璃,下面,挂着两只青白相间的绳结,其中一只显得有些脏了,透过光影,隐隐可见上面编织而成的平安二字。
脚步,在踏上城楼的那一刻突然停止,男人剑眉紧锁,一双漆黑的眼眸好似深沉的大海,紧紧的盯着前面那个单薄消瘦,靠在旗杆上的娇小身躯。在那个人的身后,漆黑的黑龙旗迎着清晨的风在飞扬招展,巨龙盘旋,狰狞欲出,越发显得她的脸色苍白若纸。
千万语冲到嘴边,仓促间,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路上,他想了千万遍的话,骤然间没有了说出的勇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可以面对着千军万马,可以谈笑杀人不皱眉头,可是面对着她的时候,却总是欲又止,说不出话来,像是一个害羞的毛头小子。只能固执的站着,固执的皱着眉头,固执的望着她,似乎只要能够望着她,一切就已经足够了,千辛万苦,历尽艰险,九死一生,只要看上一眼,也就足够了。
“梁先生还是找到你了,真好。”
清淡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丝些微的满足,楚离闻,压制许久的火气顿时挥发而出,上前两步,沉声说道:“你敢骗我?”
还是这般,像是小孩子一样的固执和倔强,可是此时此刻,背对着天空中大片金黄的朝阳,身上沾满敌人的鲜血,在这苍凉雄浑的大漠上,却再也不像曾经所想的那般招人厌恶,反而甜蜜中,滋生出一丝细微的好笑。青夏缓缓咧开嘴角,轻轻一笑,笑意滑进眼底,一双璀璨的眼睛好似天边寥落的星子,充满了柔和温暖的光芒。
真好,心底有一根弦突然就那么断了,长达一个月的坚持和防备突然松懈了下来,浓浓的无力和疲惫像是呼啸的潮水,轰鸣的袭上了她的大脑。真好,她轻轻的笑,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像是躺在温暖的海水之中,再也没有血腥的战场,再也没有无尽的厮杀,再也没有漫天的鲜血,那些隆隆的战鼓,奔腾的马蹄,刺耳的惨叫,全部都好像是发了一场大梦,随着清晨的风离她而去。一直绷紧的神经骤然失去了继续紧绷的信念,她的膝盖一软,微笑着就猛的倒下!
楚离顿时大惊,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一把将她软到的身体接到怀里,紧紧的抱住。
“你怎么了?”楚离惊慌失措的大喊,脸上的表情惊恐万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南楚大皇一时间像是找不到家的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的喊道:“哪里受了伤?哪里不舒服?军医,军医在哪?”
身后的营地里,几名军医连滚打趴的跑上城楼,正想为青夏医治,那名单薄消瘦、浑身是血的东南大都督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略略有些迷茫,四下环顾一圈,最后停在楚离的脸上,微微皱眉,随即舒展,嘴角轻轻的笑,身光阴虚弱的说道:“你来了。”
南楚大皇终于不再耍性子,看着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感受着她骨瘦如柴的消瘦,一颗心几乎被扔到了滚烫的开水里,自责懊恼的说道:“我来了,我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青夏虚弱一笑,苍白的脸上满满都是舒缓和放松,楚离继续沉声说道:“是我不好,我早就该知道你会来的,是我大意,险些害死你。”
他还欲再说,却被青夏捂住了嘴,苍白的女子轻轻摇头,缓缓说道:“你几次救我于危难,我怎可放任你不管?你若是有什么事,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几年来,行走于华夏大陆上,铁蹄踏遍万里山河的南楚大皇闻身躯猛然一震,他不可置信的低下头来,皱着眉头,声音却很轻,几乎是小心翼翼的疑惑说道:“青夏?”
青夏的眼睛突然有些发涩,究竟她曾经做了什么,才会让这个如此骄傲的男人这般小心?岁月的波涛在两人之间呼啸而去,有太多无法抑制的风景跌宕盘旋,映照出属于他们的那些纠缠过往,仿佛是天神在故意戏弄,制造了那么多的风雨坎坷,终于,乌云散尽,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不再冲动,心底满满的都是沉重和尘埃,却仍旧无法抑制那些汹涌喷薄的感情。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楚,这股酸楚太过于复杂,以至于让她在仓促间无法理清里面的情绪。似乎有内疚,有心疼,有难过,有怜惜,有自责和怨恨,更有造物弄人天命难逃的因果循环。他和她早就已经是绑在一条丝线上的两根莲藕,无论经过多少水波的冲刷,最终,都是会长在一处的。
伸出消瘦纤细的手臂,在他坚挺的背部,温暖的环绕,声音带着说不出的难过和压抑,还有一些满满溢出的心疼,呜咽声有若小兽:“怎么那么傻,明知道是燕回的陷阱,还要傻傻的往里跳?”
这是生平第一次,她在神志清醒的时候主动抱他。楚离的一颗心似乎瞬间融化,那么多年的风雨坎坷骤然间都像是过眼的烟云,再也不能有丝毫潜入心底冰冷他的心,那只软软的手臂竟好似比他的万里江山更加沉重更加有安全感,八年的光阴弹指而过,有谁的心悄悄的遗落在八年前的兰亭大殿而不自知?为了这一个拥抱,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这一路,他走的跌跌撞撞辛苦万分,但是,终于还是看到了乌云上空的艳阳。
楚离垂下头来,埋首在她的颈项,深深的呼吸,狠狠的抱紧,声音略带着沙哑,缓缓的说道:“即便只有一丝希望,我也不能放弃。”
干涩的眼睛终于落下一滴泪来,青夏加大了手臂的力量,让眼泪落到他宽厚温暖的肩膀上:“傻瓜。”
高高的城楼上,南楚大皇和东南总督夏青紧紧相拥,突然间,楚皇捧起东南总督的脸孔,顺势就深吻了下去,整个南楚大军同时哗然,惊呼声直冲云霄!
猛烈的长风突然刮起,漫天浓雾瞬间消散,青夏的头盔顿时落地,满头飘逸的青丝迎风而舞,婉转飘扬如同无数漆黑的蝴蝶,一张娟秀柔和的小脸充满了女性柔美的光辉,所有的东南士兵齐声抽气——原来一路上带着他们冲杀奋战的东南总督,竟然是个女人?
楚离眼神明亮,紧紧的拉住青夏的手,一字一顿的说道:“青夏,跟我回盛都。”
青夏笑着点头,牙齿洁白,气息温润,温柔的笑道:“好。”
南楚大皇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衣袍翻飞,眉眼飞扬,对着南楚最为精锐的士兵朗声大笑,郑重的宣布道:“将士们!我的皇后回来了!”
所有的南楚军人齐声欢呼,声音撕破长空,惊散了天空中盘旋的飞鹰。
远远的大漠上,一匹洁白的骆驼静静的站立在沙丘之上,白发垂首的老人对着驼背上的青衣公子恭敬的说道:“主人,该走了。”
青衣男子缓缓点了点头,面色平静,转过身去,渐渐消失在大漠的尽头。
朝阳,璀璨,有若祥云。
在楼兰进行了短暂的休整之后,就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其实当日以联军的实力,即便是楚离所带精锐新力军加入,也是有能力一战的。只是因为齐安的猝死,东齐余孽溃败逃亡,匈奴各自为战,西川独力难成大事,反而被混乱的大军冲散了自己的队伍,混乱之下,才被楚离和青夏内外夹击,吃了大亏。
楼兰一战,南楚大获全胜,加上之前一月青夏的楼兰保卫战,伤亡还不过两万,却消灭了联军大约十五万之多,堪称以少胜多的名战。齐安、齐、南奴赤利阿木图、女真完颜术、坦搭大将霍哈、西川将领乔十三等多人,可谓是战绩赫赫,天下震动。各国联军中,除了比较消极的守在外围的北秦,其他各方都有严重损失。尤其是北地匈奴,由于战事是发生在匈奴腹地,燕回之前的栽赃陷害和后来楚离的暴怒屠杀,使得匈奴人元气大伤,十室九空,一片焦土,在未来的十年来都没能恢复过来,再也没能组织起有力的攻势对中原发动进攻。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为多年之后北慈大帝挥兵塞外带来了极大的助力。
这天晚上,楚军行进到龙牙沙漠之中,楼兰一战消灭了太多数敌人的主要战斗力,但是楚离仍旧不敢太过于大意,毕竟龙牙沙漠这一块,曾经是北秦飞廉女将陆华阳的驻扎地。
大漠夜里荒凉一片,一身白衣的女子骑在马上,静静的走出营地,行了大约半个时辰,就见高高的沙丘上矗立着一座孤独的寿塔,女子翻身下马,来到寿塔之前,手掌轻触上面古朴的花纹,眼神迷离淡远,好似想起了很多的往事。
岁月的风卷起遍地的黄沙,打在她洁白的裙角上,她从马背的行囊里拿出一管长箫,静静的吹奏起酒神节上曾经吹奏过的曲子,那些前尘往事,像是波动的水一样的滑过她的脑海,激起淡淡的涟漪。大漠荒凉,记忆的碎片呼啸而来,到处都是那个人身上明媚温暖的阳光。
秦之炎,我有多长时间没有想起你了,这些年来,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像是一抹无主的幽魂,艰难的活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人世上,从未有一日的开心和快乐。一直以来,你都像是一棵大树一样挡在我的头顶,为我遮风挡雨,为我取暖遮阳,可是突然有一天,你不在了,我才清楚的知道,没有了你,生命会是多么的残忍和寒冷,那些无处不在的危险和磨难我一个人应付起来,又是多么的吃力。
我至今还记得你在酒神节上说过的话,你说想和我永远在一起,想要照顾我,宠着我,保护我,不让我受到风雨,不让我受到欺负,不让我难过、流泪、伤心,让我永远都可以幸福的笑,开心的生活。你说想要带着我走遍名山大川,在景致秀丽的地方结庐而居,想和我生一个漂亮的孩子,然后看着他慢慢长大。想要看看我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什么时候掉牙齿,什么时候生白发,想要躺在阳光底下,握着我的手,为我摇扇子。想要和我种一院子的青菜,自己施肥浇水,学会做糕点,每天早晨看着我醒来,吃你亲手做的早点。想要和我相伴着走过一生,在我老了的时候听你说一句,这辈子和你在一起,真的没有后悔。
我知道,你所说的都是真心的,只可惜,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我走遍千山万水去寻找你,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岁月,渐渐消磨掉了我的全部锐气,也渐渐消磨掉了我的全部希望。我知道,你并非有意欺骗,你只是想让我好好活着,你一生所为,从未伤害我半点,就连最后,也在全力的为我铺好了今后的路。
秦之炎,你是这世上最最美好的男子,你睿智、温和、好似三月的春光,带着浓浓的早春温香,沁人心扉。我对你的亏欠,终其一生都无法偿还,我也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为你煮饭洗衣,陪你走遍世间名山大川,心中只有你一个人,全心全意的只爱着你。然而,上苍戏弄,命运不公,在我最坚决的时候,你却撒手而去,未来那些漫长的岁月,我终于再无法独力支撑。你曾说你的心里只有我一个人,要让我在里面把门关紧,不让别人进来,却不知,你离去的时候,将我的心劈成了两半,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秦之炎,我终于还是做不了你的依玛尔,我不想再去找你了,世界太大,我却太小,终于,还是有双腿走不到的地方,而如今的我,也没有这个资格了。
秦之炎,我爱上了别人,从今往后,我就要陪在那个人的身边了。六年了,我很累了,也不再年轻了,我真的想找个地方,好好的歇一歇。
一身白衣的女子半仰着头,满头青丝随风而舞,终于缓缓的蹲下身子,将那杆碧绿长箫放在寿塔下的沙地上,转身离去。
长风呼啸,将所有的一切都缓缓覆盖,岁月坎坷,往事飘零,只余下那半截长箫露在黄沙的外面。
回营的时候,只见营帐的大门口,直挺挺的站着一个人,不用走近,青夏就知道对面是谁。
她缓缓的走过去,面色微微有些苍白,长风吹动她的长发,有一种飘零的美。楚离眉头一皱,想要发脾气,可是看她这个样子,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青夏跳下马,径直走过去,很自然的伸出双臂环绕过楚离的脖颈,就靠在他的怀里。
久经花丛的老手却陡然一惊,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怀里的女子和自己针锋相对、冷淡疏远,陡然间这样急促的态度转变让他浑身不自在,手足无措几乎不知道该摆什么姿势。月光凄美,大漠荒凉,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皑皑沙丘,身后,是雄壮浑厚的万千大营,无数的火把明烁的闪动在夜色之中,满满的都是美妙的景致。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怀抱着心心念念那么多年的女子,楚离却张口结舌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了半晌,突然开口问道:“你饿不饿?我拿东西给你吃?”
青夏闻噗嗤一笑,挥拳捶了他的胸膛一下,转身就往营地走。
楚离面上懊恼神色一闪即逝,连忙呜呜喳喳的对一旁的侍卫叫道:“准备些吃的,送到我帐里。”
青夏在前面走着,闻微微一笑,心情好了很多,她突然发现,楚离现在即便是当着自己的下属,也不用“朕”自称了。
夜色浓郁,南楚大营里忙活的热火朝天,所有的营帐都悄悄掀开一角,士兵们捂嘴偷笑,自从东南大都督恢复了女儿身,他们的大皇就越来没有大皇的架子了。
大帐里暖意融融,青夏坐在牛皮毡子上,伸出手来在火盆前烤着火,苍白的脸颊一会就恢复了些红润。楚离跟在后面走了进来,看了青夏一眼,就在她的对面坐了下去,想了半晌,才问道:“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青夏头也不抬,突然问道:“楚离,我听说你遣散后宫,立了一个皇后,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男子面色平静,缓缓说道:“我那个皇后自从册封就没在皇宫里待过半日,这一次将她抓回去,再也别想从我身边逃走。”
灯火闪烁,水波一般的眼神微挑,斜斜的看着那个自顾自喝着茶的男子,会心一笑。跟黑衣卫相处这么久,旁敲侧击也了解了许多,虽然早已猜的八九不离十,但是真正听到,仍旧觉得十分窝心。但是仍旧忍不住挑衅一句道:“你有那个本事吗?”
“哼,”楚离淡淡的哼了一声,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撇嘴说道:“不相信的话你大可一试。”
青夏突然笑出声来,声音回荡在大帐里,带着清脆开心的温暖味道。时间过了那么久,这世上那么多的东西都发生了改变,可是只有他们,却好像仍旧是八年前一样,在兰亭大殿里斗着嘴,那些呼啸而过的岁月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一切恍惚,时光静好,恍然如昨。
楚离突然放下茶杯,走到青夏身后,伸出手来,环住她的腰,将头深深的埋入她的颈项之中,收紧手臂,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声音有些发闷的说道:“我夜里醒来,想要来看看你,见你不在,还以为你又悄悄的走了。”
青夏身躯一紧,一颗心生生的疼,她轻咬着嘴唇,握住了他在她腰间的手掌,缓缓的摇头说道:“不会的。”
楚离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就算你要走,也要跟我说一声,这样最起码,我还可以知道去哪里找你。”
光若是早春的水漫过心底,有温暖且潮湿的味道,青夏的眼神渐渐柔和了起来,她握紧男人的手,像是安慰一个小孩子一样,轻轻的叫道:“楚离,对不起。”
“青夏,”楚离截断她的话,轻声说道:“我很开心,”
帐外的风突然吹了进来,有大漠特有的味道,楚离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温柔,他一个字一个字缓缓的说道:“我真的很开心,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自愿的回到我的身边,从来没有想过,我还有机会可以这样的抱着你而你却不打我,从来没有想过,楚宫的栖凤殿还会有迎来女主人入住的那一天。青夏,我没想过的事太多了,以至于很多时候,我都以为自己八成是在做梦……”
青夏轻笑,伸手狠狠的掐了一下他的脸颊,楚离吃痛哎呦一声,青夏笑道:“疼吧,不是做梦。”
楚离皱着眉头嘟囔道:“我好不容易想这样口气说话,你怎么可以破坏气氛?”
青夏捂着嘴笑着说道:“那好,我不破坏气氛,你继续。”
楚离黑着脸,想了半晌,一把松开青夏的腰,郁闷的说道:“不说了,没心情了。”
见他小孩子一样,青夏越发开心了起来,她半跪在地上,回过头去,笑眯眯的,“那就等你有心情的时候再说。”
楚离沉着脸坐在毡子上,穷极无聊一下一下的拔着毡子上面的毛,也不吱声。青夏挑了一只梨,细细的削皮,一边削一边缓缓说道:“楚离,我们认识快九年了吧。我用了九年的时间来做这个决定,既然做了,就不会再改了,命运一直将我们牵在一起,我曾经想要逃,想要将你推开,可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前阵子,一个姓梁的公子劝我要珍惜眼前人,你说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你?”
女子的眼睛那般明亮,她缓缓的抬起头来,举起手中那只水分充足莹白剔透的雪梨,递给楚离说道:“这个梨,我们再也不能分开吃了。”
楚离俊逸的脸孔渐渐柔和了起来,他一把抓过青夏手中的雪梨,张口就咬了下去,声音清脆,味道香甜。
青夏顺势靠在楚离宽阔的胸膛上,缓缓的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无论前方将要面对什么,我们都要互相信任,再也不生怀疑和嫌隙,再也不互相隐瞒,不管是什么事,我们都要一起去面对。”
楚离点头,声音沙哑的恩了一声。缓缓的低下头来,目光迷离的望着青夏的双眼,温热的手掌轻捧住她的后脑,将她的身子拉起,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像是细细的虫,刺得人的鼻息痒痒的。楚离的嘴唇很薄,据说有这样嘴唇的人都是薄情的,只可惜他不是,他若是真的是一个薄情人的话,也许两人这些年就会好过许多。他的手指摩挲着青夏的脸颊,带着一丝薄薄的茧子,垂下头去,将唇印在她的眉心,然后下移,掠过眉眼,鼻梁,缓缓的移向她有些苍白的唇。
墙角的牛油灯静静的燃着,时间呼啸而过,穿越生死,多少年前,在南疆大营的营帐之中,也曾如今日这般,这样暧昧的相拥着,细细的亲吻。一晃眼,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岁月像是一去不回头的流水一样。幸好,他们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幸好。
青夏闭上眼睛,手臂柔柔的攀上楚离的脖子,微微挺身,迎了上去。
双唇交接的一刹那,帐外突然响起了乐松的声音,不识趣的男人大声叫道:“陛下,饭菜准备好了!”
楚离眉头一皱,愤怒的抬起头来,狠狠的瞪了门外一眼,又继续低下头来。谁知还没碰到青夏的唇,乐松的声音又再响起,还微微提高了一点:“陛下,您睡了吗?饭菜准备好了!”
楚离呼的一声站起身来,怒气冲冲的大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门外就传来了楚离的怒骂声:“叫什么叫?谁吩咐你们送饭来的?”
“陛下,不是您……”
“我有这个时辰吃饭的习惯吗?”
青夏坐在大帐里,突然不可抑止的笑出声来。
次日一早,全军拔营,青夏骑在马上,一身戎装,只是再也不掩饰女子身份。众人打点好行装,就准备穿越龙牙沙漠,谁知刚刚走了不到半日,就被一群野马群截住,青夏和楚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了然的神色。沉寂了太久的北秦大军,终于不安分了起来。
看到花溶月的那一刻,青夏就知道金少凰之前送给她的玉佩究竟是何意了。上身穿着水貂皮毛,下身是劲装裤子和鹿皮靴子,腰间高高系着黑色束腰,越发显得她身子窈窕且浑身上下充满了运动灵敏并且锐气逼人的气质。女子身后披着白色的披风,高傲的一马当先,身后,是数不胜数的彪悍马贼,黑压压,如同一朵巨大的乌云覆盖而上,人数竟然有十多万之多,若不是行动间没有什么规矩和章法,简直就是一只强悍的军队。
这,就是边关大漠,另过往商旅和正规军队闻风丧胆的大漠马贼,是天底下强盗中最为嚣张的一只,比曾经雄踞白鹿原的白鹿堡还要声名显赫。
花溶月纵马停在青夏等人的面前,眼神在青夏身上一转,就转到了楚离的身上,突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声音清脆的说道:“那人钱财,替人消灾,北秦大帝请楚皇陛下前往贺兰山走一趟,还请陛下赏脸。”
楚离一张脸孔顿时冷了下来,淡淡的看了花溶月一眼,鼻息间发出一丝嘲弄的轻哼,淡淡的说道:“就凭你?”
“就凭我。”女子自信一笑,突然一甩鞭子,只听嗷的一声厉响登时响起,青夏心头一惊,转过头去,只见两伙大军之外,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大漠上的沙狼,显然都是这群马贼豢养的,此刻,正流着口水,杀气腾腾的看着自己。
楚离眉头一皱,刚想说话,青夏抢先一步扬声说道:“你可认得这个?”
明亮的阳光之下,一只小小的白玉被她拿在手上,玉佩古朴,做工精美,上面雕刻着一个小小的金元宝。
花溶月面色一变,眼神顿时锐利了起来。许久之后,谨慎的声音缓缓响起,女子冷冷的看着青夏,语调防备的说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青夏淡淡一笑,转头和楚离对视一眼,并肩而立。
黄沙滚滚而来,有短促的风从远方吹近,隐隐透着一丝锋利的血光,然而,却没有人注意到,那锋芒背后的锐利有颠覆华夏的血腥和杀戮在缓慢的接近,以肆虐天下的态势,将一切逐渐席卷。
楚离登位的年号,后来更改为参商,参商八年的十月二十七,是个让后世史官们无法忘怀的日子,虽然乱世的战火并不是在这一日点燃,可是后世所有的典籍中都对这至关重要的一日语模糊,记载粗糙,很多人怀疑就是这一夜,奠定了未来震惊天下捣毁五内的四宇之乱,埋下了灭世的种子,完成了史上最为动荡的内战,给天下的祸患引发了源头。
对于千年前的历史,后世的史学家们早已无法考证,他们只知道在那个风云聚会的日子,施虐天下的鲜血开始横流,整个西北,整个华夏,乃至整个世界,都遭到了史无前例的毁灭。灭世的王者在黑暗中慢慢崛起,以无人了解的方式和姿态渐渐争霸这个纷乱的世间。三尺青锋长剑早已经高悬在世人的脖颈之上,可笑的是并没有多少人认识到这一事情的严重性。拨开史书上的尘土,后世的人们除了惊声的叹息,再也做不了任何可以扭转乾坤的事情,对于众说纷纭的各种说辞,人们也难以统一意见,只是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那一晚,注定不是平静的适合睡觉的夜晚。
救世的英雄们也就是在这一夜真正的相遇,结成了坚若磐石的天狼同盟,历史在腥风血雨中艰难的前进,乱世的枭雄们却在这一刻自混沌的人世中缓缓站起,将他们还尚显稚嫩的手掌牢牢的握在了一起。
西北大漠,龙牙沙丘,有明灭不定的灯火在顽强的闪烁着。旧的一切注定要在战火中消亡,而新的秩序正等待从灰烬废墟中重生。/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