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送信人也走了……不回他也罢。
谁也不知他来信里会说这事呀。
夏意托腮替自己开脱罪名,却不知景深收到回信时是哪般光景,十来张信纸翻来翻去,就是没见着她的回音。
就算是回绝也没一句的。
他便从字里行间细抠,也没能看出端倪,好久才信她是真的没给他答复……不过也不恼,他本就知道这不是件易事,路漫漫其修远兮,急不得。
时值秋分,连着一二日微雨凉天气,景深撑着哈欠从学堂出来时就教宁以南圈住脖颈,自夏日烈阳去后,这位小少爷肤色日渐白回来。
景深不高兴推开他:“怎不见你困?”
“前几日小孟先生还夸你,结果今儿就现了原形。”
“哼,我不过是昨夜没睡安稳。”虽他不计较小姑娘没回复的事,但少不得有丝挫败之感,加之屋外雨声潺潺,睡得好才怪。
宁以南嗤笑声:“走罢,以北还等着我们。”
三人前些日子就说好小聚一事,奈何宁家大公子近来忙得席不暇暖,才不似这两个还在学堂念书的“酒囊饭袋”,忙至今日才得闲。
栖月居便是二人的去处,栖月居藏于闹市中的一个小园子里,平常也是清净,两个少年进园后就见几个小花仆在移植牡丹,走至小道上远远闻着桂子天香。
不浓不淡正好来,景深不吝称道声,就要进迴廊时发现角落里有棵高大的石榴树,坠着几颗红彤彤的石榴,微一挑眉。
“早些时候未觉察,如今看这石榴树生得倒挺好。”
宁以南闻言看去,并不觉得有何稀奇,便催人上了阁楼。
巧的是,那棵石榴树就在阁楼窗外,伸手还能碰着颗石榴,景深换喜摘下来,掂了掂石榴又赞一句:“是棵好树。”
宁以南撑桌笑他:“这是怎么了,一棵树能教你夸上两回,再说这树比你都大,见过不知多少回了,偏偏今日才夸?”
景深将熟透的石榴掰开,坐下道:“我喜欢石榴。”
“咳咳咳——”宁二公子教一口茶呛住。
景深也觉察这话不对,道:“我府上那个,如今已改名儿叫十七了。”
宁以北这时才出言:“你去的那个地方可是叫若榴?”
“正是。”
“原是这缘故,”宁以南伸手去拿景深面前的半个石榴,边道,“若榴可是全种着石榴?”
见他魔爪来,景深一把捞起桌上的石榴,冷哼声:“我的。”
“……”几时变得这样护食了,往时分明大肚得很,难不成去若榴一趟他人还变小气了?
相比之下,宁以北就淡然不少,只因他在景深回来那日就见着他袖摆上不打眼的刺绣,那时一晃而过没看真切,今日一听石榴就恍然明白。
那石榴绝非衣裳上本就有的,定是某个姑娘所绣,不准那个姑娘就叫石榴。
念及此处,他提及一事:“今日我来得早,在底下听两个小花匠说这榴树长得太高些,改日要移栽去别处。”
景深问:“移去哪儿?”
“……”宁大公子掩唇一咳,“我的意思是,既你稀罕这树,不若买去府上植在你院里。”
“这个好。”景深一时间甚至想好了下一封信说些甚么,就说他院里的石榴树。
正说着就进来几个院里的丫鬟,几样小菜上桌,还有一壶正是石榴酿。
浅红色泽,酸甜并存,还有涩鲜口感,亦不醉人,景深喝了小两杯就上瘾来,又暗中盘算怎么给夏意送石榴酿的事。
桌上与兄弟二人谈起在若榴发生的事儿,摘棉花、烤鱼、打槐花乃至先生做的一些菜他都说来,宁以北这才晓得那姑娘其实是叫夏意。
夏意,倒是个好名字,也不知模样如何能教这呆子牵肠挂肚。
“你说这许多,我只好奇一事,你说的夏意姑娘可是貌若天仙,竟让你十句不离她?”不愧为同胞兄弟,便连想的都一致。
“虽不是貌若天仙,却比月宫里的玉兔还可人。”
景深放下酒盏,却不慎碰倒,石榴玉浆沾湿右手,他忙从怀里摸出锦帕来擦拭,锦帕上酣睡的猫儿教对面因他话而舌桥不下的人更惊讶几分。
“你这方帕子……也挺花哨。”
“花哨?”景深说些将方帕转一面给他们看,“后头还有只老虎呢,这也是她送我的。”
宁以南:“……”
“倒真是个手巧的姑娘。”
“那是自然。”景深又垂头把腰间的荷包解下来显摆,“这个也是她绣的。”
“……”
“景深,您这是红鸾星动?”
话落,喝了数杯石榴酿没脸红的景深唰的一下涨红了脸,把方才剩下的半个石榴推去宁二公子面前:“石榴给你,这事暂不许说与他人。”
及至寒露,夏意又收到了好多景深送来的东西,譬如一车金黄方柿,听来人说是萧山所产,以生脆如藕扬名,来人还说硬的吃起来最好。
不过夏意觉得,后头这句是景深说给她听的。
此外还有一小坛石榴酿,她吃了好多年石榴,倒是头一次见着石榴酿,抱着坛子闻了好一会子才搁好,景深信里教她藏起来,省得爹爹不许她喝……
可是,这酒就是当着她和爹爹的面送来的呀。
再有就是他的画,还有念书时胡写的趣诗,当然少不了的是信,信中少不了的……是问她那句话。
她是个矜持的小姑娘,怎可轻易答复这话,于是矜持的小姑娘只红着脸蛋在信里写一句“我也很想景深呀”,又在后头留了个福宝脚印。
他总是送好东西来,她也不能只干瘪瘪地回信,于是上次来信后她就绣好一方锦帕,上面绣着头不哪般像牛的牛,底下还绣了“笨牛景深”四个小字。
除此外就是往马背上驮了小袋儿毛剌剌的栗子教他踩,还有一团串在绵绳上的白棉花。
送信人教她这两样东西弄得哭笑不得,收好后往回赶。
秋冬交变,霜抱风拂。
若榴与京城间始终书信礼物往来不断。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天上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这之间夏意又收到好多稀罕东西,她日日用着的就是个阿古陀,她曾央景深画过的袖炉,不止她有,她爹爹、芝婆婆他们也是有的。
亦不单他们有,景深还给若榴好多人都送了东西,连富贵叔都有个扑满,也算投其所好了。
如此来,夏意就开始疑惑,疑惑景深家到底有多大,他出手这般阔绰,他爹爹也不管束么?不对……他爹爹也慷慨大方。
初认得景深时,见过他在襄云“挥霍”,那时她只当他家中钱财能买吃不尽的糖葫芦与栗子,如今看来……他其实能买下若榴全部的石榴树罢?
怀揣着这事,去了芝婆婆小院里时也暗自愁着——当然,只是她自以为的暗自愁。
眼力虽不好却依旧是明眼人的芝婆婆一眼看出她愁容,盘问之下她说出这事,芝婆婆不禁笑她:“怎满脑子都是吃的东西?”便是衡量家产,也是拿糖葫芦、栗子做比。
夏意深叹口气,以为芝婆婆没听明白她意思,不过也没想让她明白,不然多难为情?
她仅仅是,心底忽然生出种她和景深其实丝毫不般配的想法,就像书里所说的“门不当户不对”。
芝婆婆看她越发沮丧,哪里还不知她这是生了女儿愁思,不过面上没显露出来,只在绣戏服时状若无意地提起一则旧事——她信口编造的旧事。
是说往年家住姑苏时听闻的,当地有个名扬大江南北的美绣娘,绣功了得,就连皇后娘娘的凤袍也是她绣了好些年才成的。世人都在琢磨这绣娘会嫁给谁人时忽听人说她其实早嫁了人,嫁的是个丹青画师……
美绣娘与她夫君一个作画,一个绣画,所绣山水花鸟全都栩栩如生,画上笔墨韵味都在绣品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时人都说这是“以针作画”,说二人乃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夏意听完瞢然,一面又对“以针作画”心动不已,她若是能以针作画,是不是也能和景深做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想着烟视媚行深埋下头,唯恐芝婆婆看了她窘态去,却不知芝婆婆一直眯眼偷笑着她,连手上的绣活都停下来。
是日后,夏意就捏紧绣花针,下定决心要绣一幅画来,选的便是春日里崔祜伯伯给二人画的那幅……青草地、垂杨柳、倒映着一小片天的湖以及湖边坐着的少年少女。
虽不知绣不绣得好,但试试终归要比不试好罢?
她吸吸鼻翼,仔细研究起墙上的画,画幅不大,如若开春时候就着手绣,稍顺手些到四五月就能绣好。
到那时还能拿它送景深当生辰礼物。
虽然,她早就“送”过他一个了,那时她天真以为景深归家后就与她再无瓜葛的,于是私心在荷塘里寻了枝生了十七颗莲子的莲蓬,想着就算不能陪着他,到底能送他点什么。
……
一年快便到了头,年后几日夏意又收到个大惊喜,便是阿双姐姐的信,这次不是由往日那个小货郎捎来,而是和景深的信一起送来,景深竟真找着了阿双姐姐。
她欢喜看过二人的信,笑不可支。
在景深的信里,他百般委屈地说他早在京里所有陈姓官员家查过的,皆说没有阿双这人,后来才知起初没找着的缘故仅仅是阿双在陈府上不叫阿双,而是叫无双……
阿双姐姐信里说明了这缘故,当初她去陈府时就说过她叫吴双,陈府小姐就给她改叫无双了,却不知那个小少年听后会气。
还在信里与夏意说那小少年本是想替她赎身教她早些归家的,可她究竟还记得“无功不受禄”这句话,这才没敢应承,结果那个小少年又怄气来,像个小炮仗。
小炮仗这几字又教夏意笑个不停。
可她心底觉得,他更像个方柿子,硬会子就没了脾气,里头还是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