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后一日乃是清明,三月伊始。
皇家祭陵、百姓拜祖的日子,夏先生家里却无这事……
早失怙恃,从记事起就已住在省城慈幼局中,有妇人说他本姓夏,生辰在上元佳节,却说不出他父母亲人是谁,时日久了,他便也变得不在乎。
幸而聪慧好学,做工之余抄抄书,或是蹲在书院墙角下听书也学得一二道理去……机缘巧合下,他教一位姓孟的先生撞见,孟先生瞧他机敏,多盘问他几句,此后几日更是默默观察他,愈发觉得他资禀过人,便在回京前问他可愿随自己回京念书的话。
那时尚不及十岁的孩儿呆呆邓邓,念书这事是他从未奢想过的,他遂问那孟先生:“若我去京里读书,还会有睡觉的地方吗?”
慈幼局里与他同住一屋的小兄弟,才来时浑身秽臭,听是没住的处所,在庙里避雨时给人打了……他不愿那般脏兮兮的,哪怕给米店扛五六袋米他自己也不脏的。
孟先生听了他的话,朗声大笑:“学院里遍地皆是能住的地方,你想一人住一间房都是成的。”
念书与干净的房子,是年幼时的夏先生最渴盼的东西,于是他十岁那年就随孟先生进了京城。
通都大邑,大千玩乐并未蒙了夏先生眼去,同宿生宝饰绮绣也未萌慕艳意,自始至终都记着孟先生的话,勤恳踏实,天子脚下矜贵子弟都知晓孟先生有这么个好学生,大都与他交好。
原本众人眼中将来堪当重任的大才却在秋闱前离了京,此后十余年再未听闻过这人消息……
若榴地小,先生将悬杪堂打点得比他曾呆过的学堂还要整洁,闲闲过着日子,昔日朋友甚少还有往来,更莫说去祭不知在何处的先祖了。
听了这席话,坐在柳树上的景深许久才回神,问:“那先生为何会突然离京?总不能像你说的那样忽地就离开……”
树下少女拍拍袖子,轻飘飘哼上声:“今日的日额已用没了。”
实则是她也不知为何了,这些还是听她娘“说”的。
树上景深没再揪着这事不放,而是因她的话气笑来,问她:“如今已是三月了,如何还要定‘日额’?”
自那日杏花林下他说了句实诚话后,她便端出气包子的秉性,每日与他说几句话都定好来,称作“日额”,说等到三月清明再同他正常往来。
更惹人笑的是,有时分明是她忘记这事先开口来,也要扣在他头上,吃饭时都不忘鼓着腮帮子,就像他曾在深林里头见过的松鼠似的。
处在下风的夏意又哼一声,问:“你还没摘好么?”
景深笑,抱着树干上搁着的一捆嫩柳枝一跃下地来,分了一半去夏意手上。
今日她穿着那条水绿色的裙子,咳,他也穿着那身蟹殼青的……
折柳本就要穿应景颜色,他默默想着,目光又落去夏意脸颊上,脸蛋比别的地方都要有肉些,软白的让人想揉一揉。
可这是个逾矩的念头,景深有些遗憾地垂下眉宇,顾自弄起手上柳条来,一边往小院回去。
经了寒食日,小院门楣上已挂上了好几串柳条穿好的“子推燕”,雏燕便对着面粉和着枣泥捏成的燕子吟吟不停,福宝日日在阶下张望着脑袋,恨不得吃东西也能仰着头。
进院里时先生正在庭边浇灌冷饭瀋,等清明雨后就能生些青翠苔藓出来……因二人脚步轻,他也想着事就没听着人走近,直到发冠上被人丢了样东西,头略觉一沉他才搁下葫芦瓢转身。
一袭浅绿色衣裙的小姑娘头上正顶着个绿油油的柳叶帽,背着手认错:“爹爹这般高,只能用丢的了。”
说完又念一句俗语:“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
夏先生想着理了理柳叶冠,摆端正了才摇摇头问她:“写清明的诗会背几首了?”
夏意:“……”
所幸先生只是这么一问,没再说别的,只重新拾起葫芦瓢沃饭瀋养青苔,夏意忙溜回石榴树下找景深,他比划着做了一半的柳叶帽请教她,两人便头抵着头窸窸窣窣忙碌起来,直到景深也戴好绿帽……柳叶帽才又去寻别的事做。
傍晚河畔,村人们陆续烧纸钱时夏先生也领着二人去祭已故之人。
翌日傍晚同样,为了景深娘亲又烧了许些,蹲在火堆旁的景深像个小孩儿似的,同他娘说了好些他爹的坏话,说着说着左耳就红烫烫的,于是乎一口咬定是他爹也在说他的坏话。
若非时机不对,夏意真想笑上两声,心下好奇想景深爹爹会是什么模样。
初时听说他是为了景深堂弟才送景深来若榴的,就觉他是个偏心爹爹;后又说要让景深在若榴呆上一年,又觉是个狠心爹爹;再后来听景深说许多同他爹爹斗嘴的事,偏心和狠心之上又添了个童心。
就像书里写的一个大将军,外边看颇负意气,长着一圈大胡子,心底又有一处能化作绕指柔……
于是待景深喋喋够、火光欲灭时她问他:“你爹爹是将军吗?”
好巧景深爹爹也很厉害的。
“将军?他只有将军的脾气。”又有哪个王爷将军能比得过他的脾气。
“可你瞧着一点也不怕他。”
“亲父子有什么可怕的,他在我娘面前什么模样我全都记得。”
火堆渐灭,河畔上再无他人,月色淡阴阴,清辉卷在春水中往东流,余下的皆装进了少年、少女澄澈的眸子里。
“回去罢,想来我娘也听得烦了。”
“嗯。”
松下细风,微光下石子河畔辨不清,小院里亮着的几盏油灯也无济于事,走在前头的景深忽停下步子,朝夏意伸出手去。
“抓着我罢。”
夏意垂眸,定定看着他手,那日骑马时候触碰到他手心的感觉仿若还停在手上,痒痒的……于是缓伸出手抓住他衣摆。
景深:“……”
少年讪讪合拢了掌,转腕牵引她回院,入院前她才松手。
衣摆垂下来的那一刹,景深觉得有什么地方突然变得空落落的,还觉得春气渐暖的月夜里,虫声唧啾有些扰人……
“夏意。”
“嗯?”
她仰脸问他,就像福宝仰脸撒娇,可他自己都不知方才为何叫她,或许是想盖过虫声蛙鸣。
“往后你还是多吃些罢。”
往后你还是多吃些罢……
何那又说出这话?
笑她梨涡浅的人是他,教她多吃的人也是他,她偏不要。于是焉躺下的小姑娘抱着被角蒙头睡去……
梦里头她在烟草湖畔放风筝,却怎么拖也拖不动,顿了顿风筝线,看去时系在尽头的蝴蝶纸鸢竟变成了景深。
仓庚喈鸣声中怪梦醒来,想到墙上挂着的新风筝,她忙抓上风筝出屋,拽着景深就着杪春东风放纸鸢。
菜花丛中数对蝴蝶翩跹,听两人笑闹声渐渐归于宁静,又见天上两只花色艳丽的同类搅和在一起渐渐远去,快便隐匿在云影之上……
两只蝴蝶纸鸢,卒。
静默许久的景深咳一声,心虚道:“我没料到它们会缠在一起。”
毕竟他从未玩过这等姑娘家才稀罕的东西,想同她一道,谁能料着这容易就绕在一起……
她轻叹声,虽惋惜却没难过,收好了断线道:“罢了,权当送给天上的仙子顽,便是没有仙子,好共歹它们还在一起。”
好共歹它们还在一起?
景深从纸鸢消失的云端收回目光,偏头看看夏意,这小姑娘……莫不是在伤春?